第88章
他垂眸凝着手中茶盏,羊脂玉般的瓷胎沁着郁青色,茶汤里银毫浮沉起落,恍若他此刻心绪。
“禀相爷,死侍刺杀徐翁时,果然如相爷所料,有暗卫出手保护。”
下属单膝跪在青砖地上,声音习惯性压低。
“卑职提前潜伏在远处,见其中一个暗卫回去报信,便在后面悄悄跟着。只可惜此人警惕性极强,卑职只能凭借马蹄印远远跟踪,但那匹马在进入南大街后,就止步不前了...”
“卑职只看到马,没看到人,后来想近身查看,却出来四五个暗卫,险些要了卑职性命。”
他捂着流血的右手臂,表情痛苦。
“卑职再三寻思,在南大街街口有人接应,又有能力调动这么多暗卫的,只能是街尽头的将军府。卑职便在天亮后,命死侍去将军府附近蹲守。”
“将军府一上午都没动静,只等到巳时,才有侍女乘马车前往云梦楼。卑职后来打听发现,她去云梦里将最新的菜式,都点了一份打包带走。”
“这个时节点菜已是古怪,偏偏这个侍女,还是之前小沈氏,派去宫里给娘娘送信的。卑职还查到,小郎君第一次关押在大理寺时,这个侍女曾假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,偷偷去见过小郎君...”
宋居珉脸色难看,拈着茶盏的手,顿在那里。
杯盏中茶汤澄澈如琥珀,映出他眼底寒芒。
“这个侍女是谁的人,你查清楚了吗?”
下属点头道,“查清楚了,是小沈氏在瓦子里买的相扑手,但北梁人一直试图往将军府安插内应,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,恐怕是北梁探子。”
紫檀案几上,鎏金暖炉冒着白烟,炉内银丝炭毕剥作响。热息熏蒸下,宋居珉的脸,也时而苍白,时而如朱砂晕开的血渍,呈出压抑的愤怒。
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宋居珉重重放下茶盏,青瓷盖沿与盏身相击,发出遽然的脆响。
宋府管事推门而入,满头大汗道,“相爷,不好了,二郎君他...他服用了睡圣散后,忽而上吐下泻,抽搐不止,要不要请太医...”
迎上宋居珉阴寒的眼神,管事闭上了嘴。
“多喂他喝些水,死不了就行。”
他晨起听到李仕汝死讯时,满盘计划碎成千万片残刃,割得他心口疼。
这会又听到那个孽子,连这等剂量的睡圣散都耐不住,面上更添郁色。
左手拇指,碾着右手虎口的老茧,眼珠无声转动着。
过了一会,才缓缓开口,”既然二郎君受不住药性,就每次少喂一点,每服二钱,日服三次,记住了吗?”
管事擦了擦汗,连连点头,向外退去。
檀木门外响起一声温柔的唤声,“老爷...”
萧锦兰捧着缠枝莲纹盅款款而入,鎏金暖炉氤氲的雾气,染得她眉间哀婉朦胧生辉。
“妾身为老爷炖了参汤”,她将汤盅放在檀木案前,金丝云锦广袖大衫下,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。
“朝堂之事虽然重要,可这严寒刀雪的天气,最是容易寒凉入体...”
她的柔荑搭在宋居珉肩颈上,轻轻揉捏着,“寒气侵骨,易伤肺腑,老爷更要保重好身体...”
寒风卷着细雪,扑打雕花窗棂,萧锦兰腕间佛珠,也在宋居珉肩上轻轻剐蹭着。
他这个续弦,起初是为了安抚先夫人娶的,后来也难免因她一心修佛,又温柔贤惠,持家有方,而生出过许多动容...
但这些情分,不足以让宋居珉,能纵容她残害自己最爱的幼子,尤其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出异心。
“兰娘”,宋居珉抬手抚住她的手,“你来得正好,二郎受不住睡圣散的药性,呕吐不止,我身边的人粗手粗脚,旁人我也不放心,不如喂药的事情,就交给你来办...”
他声音温和,萧锦兰却听得心头打颤。
“老爷,再怎么说,二郎也是老爷的亲儿子,又是圣上钦定的副都承旨,若是出了什么事,圣上那里...”
宋居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,萧锦兰顿时噤声了。
“睡圣散要不了性命,山茄花和火麻花的药性,只是催人入睡而已。二郎重情,因弟弟的事情而痛心自责,卧床不起...圣上那里,我自会为他陈情...”
他拍了拍萧锦兰的手背,意有所指道,“只是,此药喝多了,就会头脑昏沉,形如痴呆,再也记不住以前的事了,自然...也不会再胁迫任何人...”
宋居珉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沉,端起搁在桌案上的汤。
沸热的参汤腾起白雾,模糊了他唇角骤然加深的笑纹。
萧锦兰想通了其中关窍,不再推辞,柔声道,“老爷放心,妾身愚钝,不如长姐聪慧,没有替老爷打理好后宅,这等煎药的小事,妾身一定不会让老爷操心...”
参汤里倒映着她的影子,随着宋居珉的搅动一点点破碎。
“夫人何须自谦,你向来让我放心!”
他不提她供词作伪的事情。
萧锦兰心中忐忑,却也抱着一丝侥幸,他还没有看到大理寺的供词。
而只要宋鹤失去记忆了,她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暴露了。
“相爷”,门扉轻启,有亲信送来一封信。
萧锦兰瞥见那信印着朱漆,知道是重要的事情,知趣的退了出去。
萧锦兰走后,宋居珉才脸色晦沉的吩咐其他亲信,“看紧夫人,不许她出宋府一步。”
他将参汤倒进了松树盆栽里,那盆栽老干虬枝,宛若龙髯。
宋居珉这才擦了擦手,拿起乌木托盘上的朱漆信笺,慢条斯理地展开洒金笺,目光扫过末尾殷红的押印,确实是北梁皇室的印戳。
待看清北梁的要求后,他怒拍桌案,震得茶汤四溅,澄黄茶水顺着手背滚落。
“怎么了,相爷?北梁人又耍什么花招?”
亲信望着失态的相爷,胆怯的收拾地上的残局。
宋居珉将信件丢给了他,亲信看到染上茶汁,洇出暗色痕迹的洒金笺上,北梁三皇子普荣达提出要求:只要丞相再拿出五十万两白银,就会来大宁求和,永结姻亲之好。
宋居珉连日劳累,兼气血上头,没有意识到普荣达过去来信,都用的是私人印戳,而不是皇室印戳。
“老爷,这是北梁人在让步啊...上次一百万两白银,他们扯皮没收到,可是要相爷补偿二百万两白银的...”
宋居珉用看蠢货的神情,鄙夷的盯着亲信看,半响,爆发出低笑声。
“你懂什么?”宋居珉指甲掐进掌心里,“九年前那场溯雪大战后,北梁就像喂不饱的老鼠,简直拿宋家当粮仓了。”
“上次一百万两白银,北梁人不愿意承担风险,运到京郊城外,陆万安亲自押送,说交付到北梁人手中,北梁收了银子不承认,反诬赖我们诓骗他们。之前,我还疑心是陆万安昧了银子,现在陆万安一家尽数死了,死无对证,可不是合了北梁人的心意?”
“如今,北梁改要五十万两白银,是因为李信业在北境,压得北梁翻不过身,他们想要李信业死在玉京城,就需要我帮忙,自然不想真的失了和气,这才改口少要一点...”
宋居珉意识到,无论他多想尽快结束李信业的命,有北梁这只恶狗在前,李信业一时半会都不能死。
宋居珉嘴角以诡异的弧度翘着,喉间滚动的轻笑,宛若毒蛇擦过枯叶,阴狠而冰冷。
“凌霄”,他叫着亲信的名字,“这些年,北梁在京城遍布密探,他们的狼子野心,简直藏不住了。李信业初回京城,宋府内的私密之事,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...宋府此番劫难,恐怕是北梁人故意给的警告!否则,怎么会这么巧?宋府前脚出事,普荣达索要银钱的信,后脚就送到了家里...”
宋居珉狭长眼缝半咪着,眼尾细纹更显密集,淬毒的银针般藏进褶皱里。
想到往事,他瞳孔泛着狠戾的幽光。
元昭三十九年时,萧太后虽然年事已高,但萧家依旧权柄通天。
宰辅萧继先,是萧太后的亲弟弟,皇后萧裕雪的父亲,若不是萧裕雪腹中多年无子,萧家恐怕要另立新主了。
宋家和萧家虽有联姻关系,但宋居珉的妻子萧锦绣,只是萧继先的亲侄女,唤他一声伯父而已。
而宪宗皇帝为了拉拢宋居珉,也为了分化萧宋两家的连结,赐婚昭庆皇子和宋家长女宋琴。
昭庆皇子是淑妃的儿子,淑妃当时更是受尽宪宗皇帝宠爱。
萧皇后没有子嗣,宋居珉嫁女儿时,是以为昭庆有可能做太子,琴娘将来能做皇后。
事实上,宪宗皇帝也暗示过他,有立昭庆为太子的想法。
而宋居珉接受这门皇亲,还因为他早就看出,宪宗皇帝羽翼渐丰,摆脱萧家控制,只是时间问题而已...
萧皇后膝下没有孩子,只有过继的二皇子,二皇子还是她从徐美人那里抢来的。
将来二皇子登位,若是孝敬亲善,也是自己的亲身母亲,萧家如何能复制过去的权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