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
“郭御史,你多年来供养长嫂,举国皆知,你是重情重义,至情至性之人...”
庆帝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,谨慎措辞,既要让郭御史无暇对付宋相,又不能寒了这批谏官的心...
他正艰难回应着,张贞上前一步道,“禀陛下,郭御史所谓的供养长嫂,实则是软禁和占有长嫂...”
“试问郭御史,你若是真对长嫂全无念想,为何多年来,不曾为长嫂改嫁?为何膝下子嗣单薄,唯有一女,却不肯纳妾生子,绵延子嗣?”
“郭御史也是饱受诗书,谨守孔孟之道之人,难不成不知道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?”
“荒谬,荒谬...”
郭御史虽然口齿伶俐,可陡然听到这样荒谬至极的弹劾,还是气得太阳穴发胀,冠帽之下那张苍白的脸,雨水泡发的宣纸般,浮着死灰与青白。
他面向郭路怒斥道,“长嫂不曾改嫁,是因为她与长兄情比金坚,不肯再做他妇,不愿嫁去别家,这乃至贞至洁之举,怎能让你污言秽语?”
“至于老臣,老臣多年来,不曾纳妾,是因为不舍发妻难过。虽然唯有一女,可此女乖巧懂事,甚慰臣心。老臣行得端坐得正,仰不愧天俯不愧地...”
张贞却眯着眼笑。
他颧骨高耸,眼窝凹陷,整个人笑起来时,眼尾叠满皱纹,那双吊梢眉夸张的上扬,简直如阴沟里夹住只老鼠,悉悉嗦嗦乱叫着。
说话时喉结滚动,更是如沸水烫过的黄表纸,令人心生厌烦。
“郭御史说这样的话,骗骗自己就算了,何必朝堂之上,诓骗大家呢?”
郭御史气急攻心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
他指着张贞,一字一顿道,“你...你...你可知构陷同僚,该当何罪?”
郭路声音沙哑,脖颈怒起的青筋,在官服领口处突突跳动。
“若是拿不出证据,本官绝不会善罢甘休!”
张贞的冷笑声,在大殿内游走。
他面色轻松道,“本官的一个同僚,曾接到过一个卖油郎报案,说昔年去街巷卖油时,郭御史的长嫂,曾向他求救,自述被郭御史囚禁奸污,求生不能求死不得...”
郭路捂着心口,强撑道,“你的同僚...不过是你一面之词。口说无凭,你叫上你的同僚来作证...”
张贞却摆了摆手,露出惋惜的表情,“郭大人忘了?先帝许本朝御史,有闻风而奏的特权。本官可以将同僚的名字告诉圣上,却不能告诉郭御史,也不能告诉文武百官,这是为了保护我的同僚不受伤害,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可怜的卖油郎...”
丹墀上的铜鹤香炉,吞吐着浓郁的龙涎香。
郭御史向前一步,一巴掌扇过去,断喝道,“阴险下作的东西...”
他踩着云纹朝靴,朝着天子坐下走去。
“圣上,老臣不服!若是因为长嫂不曾改嫁,臣不曾纳妾,就断定臣与长嫂私通,那这天底下,该有多少人伦亲情,毁于一旦啊?”
张贞也向前一步道,“陛下,郭御史不能自证清白,言词也多有矛盾之处,敢问殿中诸人,大家同为男子,你们会守着年老色衰的发妻,宁愿断绝子嗣,也不肯纳妾?这合乎常理吗?”
第72章
◎嫁祸于人◎
“按照张御史的说法,我心系年老色衰的妻子,不愿意纳妾,是不合乎情理的举动,那我因与长嫂...与长嫂...”
郭路正直了一辈子,也敬重了长嫂一辈子,‘与长嫂乱-伦-媾合’几个污秽的字眼,他怎么也说不出口,气得脸色铁青,胡须发颤。
他以手指戳向张贞道,“那我因更加...更加...年老色衰的长嫂,不肯纳妾生子,难道就合乎情理?张御史的言词,才是自相矛盾,漏洞百出!”
郭路骤然遭此荒谬诬告,心中愤懑如烈火焚心,几欲发狂。
但身为言官与生俱来的敏锐,让他迅速抓住张贞的错漏。
他三步两步走到御阶前,撩袍跪下,痛心疾首道,“陛下,臣自幼苦学,谨记圣人教诲,‘男女不杂坐,叔嫂不通问’。自臣及冠以来,与长嫂相见必有妻子在侧,往来皆有妻女或家中仆妇传话,臣三十年不曾去过家中后院,皆因长嫂目不能视,行动不便,常年居于后院...”
郭路想到自己数年来,这般恪守礼数,居然会遭小人在此处弹劾,他胸膛剧烈起伏,呼吸急促,几乎要呕出血来。
“陛下,老臣家中所有人都能作证!老臣避嫌至此,尚被恶意中伤...这叫人...叫人如何能忍?”
他回头怒视张贞,恨不得生啖其肉。
张贞挨了一巴掌,也不生气。
他眯着一双丹角鼠目,眼底似笑非笑,唇角微微上扬,带着几分讥诮和试探,“三十年不去后院?郭御史这般避嫌守礼,避的是嫌,还是情?守的是礼,还是惧?”
他语调轻缓,仿佛随意闲谈,却字字如针,直戳人心。
殿内一时静默,唯有烛火晃动,映得众人神色晦暗不明。
他们一会看向郭御史,一会看向张贞,或探究,或揣测,或幸灾乐祸,或冷眼旁观。
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气息,仿佛下一刻,便会有什么东西骤然断裂。
又或者,张贞掸了掸衣袖,目光挑衅地扫视郭路的脸,他在等待郭路暴怒崩溃,断裂破碎,君前失态...
最好是,以死自证。
郭路一辈子最爱惜名声,自比魏征屈原,拼死想做个名垂青史,效仿前贤的直谏诤臣。
而他常年供养长嫂,视若生母,一直都是京中美谈。
只有毁灭他最在意的东西,才能让他方寸大乱,落入陷阱。
李信业看出对方心思,忽而出声,满脸不耐道,“启禀圣上,这种内宅私事吵来吵去,吵得臣耳朵疼...张御史墨迹了半天,拿不出证据。郭御史唧唧歪歪,也不能洗脱嫌疑。臣曾听闻,古时有烈妇为了自证清白,不惜当街剖腹明志...”
李信业神色淡漠,带着点武夫的莽气,“与其听他们二人来回掰扯,让人厌烦,不如陛下拿出一把短刀,谁敢当堂剜心破腹以死明志,就能证明他没说谎!”
他此言一出,满殿噤然。
天光也蓦地大亮,一缕阳光泄入文德殿。
郭路抬眸,与李信业视线相撞,瞬息明白自己着道了。
这种事情,是无法自证清白的,除非以死自证。
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啊!
想明白其中关窍,郭路仰天大笑一声,“宋相好手段啊!”
他旋即踉跄起身,指向殿外青白的天光,嘶声如碎帛,“陛下,无须宵小罗织罪名,污臣清白,臣愿意效仿忠臣比干,剖心自证...”
“只是,老臣受托于先帝,便是要死,也要先替陛下清君侧除奸佞,荡涤污垢,剪除祸根,方敢安心去见先帝!”
他适才重重叩首,紫金梁冠滑落,露出散乱的满头银发。
此时,颤巍巍立在丹墀之下,喉间迸出的泣音裹着凛然正气。
“陛下,请您细想一下,宋相府中挖出上百具白骨,不等人反应过来,道出此事的徐翁就被人刺杀,而调查此案的大理寺卿李仕汝,堂堂正三品命官,却死于非命!这一桩桩,一件件,哪一个不是当前最紧要的案件?张贞身为监察御史,难道辨不清轻重缓急?”
“可是,张贞张御史,偏偏要这个节骨眼上,偏偏在御史台要问责宋相的时候,空口白牙,无凭无证的指控老臣与长嫂行□□之事,污臣清白...”
郭路喉间涌起铁锈味,神思却异常清明,“陛下真的相信,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事情,诸事都撞在了一起?”
他愤然甩了甩手,袖袍带起一阵风,似要将这满堂的污浊之气,一扫而空。
“陛下,张贞此人,品性卑劣,昔年进京赴试,全赖发妻典卖嫁妆,方凑够了盘缠。可此人一旦高中,即弃发妻如敝屣,另娶刑部侍郎之妹为妻。先帝以其人品不端,故久未委以重任。”
“臣多次给陛下写过密奏,言其夤缘权贵,专事钻营,陛下不该因其年齿渐长,在御史台资历渐深,且擅长曲意逢迎,就错以信赖,误授大任!”
郭路语气肯定道,“他此番如此污蔑老臣,定然是知道臣参奏他的事情,故而怀恨在心,蓄意报复!”
不等张贞回答,郭路又指向宋居珉道,“只是,臣给陛下的密奏,旁人怎会知晓?只有负责审查和辑录奏章的中书门下,协助陛下处理庶政和官吏除授的当朝宰辅,才会知晓老臣的奏章内容...”
“而宋相纵容恶子,犯下虐杀侍女的残暴罪行,又行杀人灭口这般猖狂的举动,皆因张贞一番搅扰,转移视线,混淆视听,才能逃避问责...”
郭路改变策略后,话音掷地,铿锵有力。
“老臣斗胆直言,泄漏奏章,拉拢监察御史之人,定然是宋相;指使张贞朝老臣泼污水,陷臣于泥*沼,让御史台内讧,阻挠御史台问责之人,依然是宋相!”
郭路攥紧手中笏板,指尖压得发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