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

  “臣恳请陛下慧眼明断,罢黜宋居珉宰相之位!无论宋居珉有没有雇人行凶,陛下都当严惩不贷,既是以正朝纲,也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啊!”
  文德殿内龙涎香氤氲,郭路听见自己的声音,像是从水底传来,重得喘不过气。
  他忍着眩晕之感,指了指金灿灿的蟠龙柱,扯开胸前衣襟道,“待臣为陛下铲除朝堂蛀虫,便剜出这颗心悬于金柱上,让陛下看清老臣的满腔赤诚忠心...”
  郭路喉间涌出一股热意,他拼命压了下去,声音嘶哑哽咽,“只是,臣以死明志后,求陛下查明真相,还臣清白后,就下禁令封锁此事,不要泄漏出去...”
  “这盆污水泼下去,便是寻常民妇,也要一把白绫吊死自己,更何况臣的长嫂,是至节至烈之人,这和要她性命有何区别?”
  他瞬息之间苍老许多,满头白发如被霜雪浸透,脸上沟壑也刀劈斧凿般,分外清晰起来。
  庆帝无奈道,“郭老保重好身体,若是出了什么事,朕也寝食难安!”
  庆帝面上和煦,却因郭路言辞无忌,心生不悦。
  以比干剖心自居,就是内涵他堪比商纣的意思了,还指责他重用品行不佳,先帝也看不上的人,更是将他的天家威严,放在地上磨擦。
  他安抚过后,淡淡道,“朕还未说什么,郭老就先急起来了,置朕于何地?”
  庆帝语气温和,却带着谁都能听出来的不满。
  宋居珉自然窥出天子心思,他缓步走到殿中,微微躬身,声音如裹着蜜糖的砒霜,“郭老乃是臣敬重之人,可他这番无端指责,臣若是不为自己辩白,倒像是默认了一般...”
  他神色恳切,带着几分痛心,“陛下,郭老若是弹劾老臣教子无方,老臣定然毫无辩言,但他指责老臣...乃诸多事件的幕后主使,纯属无稽之谈!”
  “首先,御史张贞弹劾郭御史,这与老臣有何关系?张御史也曾弹劾过中书门下的官员,且张御史身为监察御史,纠察百官言行,难道还要挑日子吗?郭御史平日里严于律人,这满朝文武,哪一个没有被他批评过,难不成郭御史身为御史台之首,只许自己四处揪错处,不许别人说他一分一毫?”
  文德殿在晨曦中泛着冷光,宋居珉嘴角那道永远含笑的皱纹,也染上薄凉的精光。
  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中群臣,继续道,“至于指责老臣,暗杀徐翁和李寺卿,臣请问诸位,纵使本相杀了这二人,又有何好处?此举并不能洗脱幼子罪过,臣何必这个节骨眼上,徒增事端呢?”
  大理寺少卿裴中,接收到宋相的暗示后,躬身出列道,“禀陛下,李寺卿之死,恐怕另有蹊跷!”
  按照计划,这该是明日早朝禀告的事情,今日主要是除掉郭路,省得这个老匹夫不依不饶…
  却没想到向来执拗一根筋的郭路,并没有中计,反而很快恢复如常。
  裴中只能提前呈出证据。
  “禀陛下,这是李寺卿死后,臣带人搜查现场时,从那老翁窗下捡到的令牌,因兹事体大,臣还没有查清楚...”
  “呈上来!”不待裴中说完话,庆帝下了命令。
  内侍连忙端着托盘,接过这枚冰凉的令牌,呈在庆帝面前。
  庆帝拈起铜质令牌,正面是繁复的云纹,背面...
  庆帝待看清背面时,面色微变,“这是萧家的令牌...”
  他语带刺骨的寒意,“萧家的令牌,怎么会在徐翁的窗下?”
  庆帝将令牌扔进乌木盘里,“传嘉王萧裕陵进殿,朕要问清楚此事?”
  郭路狐疑道,“裴少卿,你既然捡到这样重用的物证,怎么没有早点拿出来?”
  裴少卿惊惶的脸上,挂着一丝犹豫。
  “禀陛下,大理寺录口供的时候,宋夫人萧氏,亲口指证宋翰林犯下这等罪愆,当时李寺卿曾当着众人的面说,宋夫人举止有异,一个常年管理后宅内院的人,怎么可能对残害侍女这么重要的事情,全然无所知?”
  “只是,因着宋夫人言辞凿凿,又是诰命贵妇,不能随意审讯,李寺卿才按捺下疑虑,吩咐我们好生调查…结果夜里,李寺卿就接到密告,说有人要刺杀徐翁,李寺卿怕出人命,才带着大理寺的官差去徐翁家里,还是晚了一步...”
  “微臣本来不觉有异,但在李寺卿意外遇害,微臣又在徐翁家里搜到这枚令牌后,臣不免想到李寺卿当时怀疑宋夫人,会不会是无心之言,引来幕后之人忌惮,这才惹来杀身之祸?”
  裴中声音哀切道,“臣还没查清楚此事,不敢随意妄言,臣害怕...害怕会如李寺卿一样,死于非命啊!”
  他此言一出,朝堂之上一片哗然。
  御史中丞郭路,也一时没弄清楚状况。
  李信业摩挲着手中的笏板,面上平淡。
  一切都如秋娘所料,宋府的尸骨证据确凿,推赖不掉。
  宋居珉索性将计就计,嫁祸给宋夫人,这位萧氏女身上,洗清整个宋家的嫌疑,同时与落没的萧家,彻底切割干净。
  只是,他和秋娘都没有料到,宋居珉栽赃嫁祸之前,先给郭御史泼了盆脏水。
  想来下了早朝,民间都会疯传此事。
  以百姓热衷的桃色秘闻,转移他们对宋府尸骨的注意力,又能缓解嫁祸萧家时,朝堂遇到的质疑与阻力...
  宋居珉果然老谋深算,这般被动的情况下,还能迅速应对,一石三鸟...
  李信业思量间,感知到视线,抬眸正撞上宋相打量的神情。
  方才他点拨郭御史的话,难道还是引来了宋相的怀疑?
  李信业打了个哈欠,一脸兴味索然状。
  文德殿里的铜鹤香炉烟雾缭绕,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嗡鸣不止,争吵不休。
  庆帝靠在龙椅上,在诸臣面上逡巡,注意到宋居珉的眼神,他目光也凝在李信业身上。
  忽而开口道,“李卿,此事,你有何见解?”
  李信业知道庆帝在叫自己,却如右卫将军曹茂一样,百无聊赖的盯着脚尖,只佯装庆帝在唤旁人。
  庆帝见他不应声,无奈道,“仲石,大理寺少卿被刺一事,你可有应对之策?”
  李信业这才抬头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  “禀陛下,臣愚钝,没有应对之策!”
  庆帝面上温和,如前世一般,满脸信任和青睐。
  “朕听说刺杀大理寺卿的凶手,皆武艺高超,不如仲石协助三司办理此案,仲石可愿意?”
  李信业想到秋娘的谋划,他露出为难的神色,勉强道,“臣领命!”
  第73章
  ◎越看越满意◎
  “陛下,臣若是协助三司,办好了这个案子,陛下会封赏臣吗?”
  李信业修长身形,微微前倾,肩线松垮,似周遭的纷扰都与他无关。
  庆帝端坐在龙椅上,听了李信业的请求,半眯着眼瞧着他,似在审视他这个节骨眼讨要封赏,究竟是心思简单,还是城府太深?
  “李卿想要什么封赏?”
  庆帝唇角勉强扯出笑,半臂压在龙椅的扶手上,眼里暗藏锋芒。
  群臣也安静下来,齐刷刷盯着李信业。
  “禀陛下,臣想要为内人,请封一等国夫人诰命。”
  他神色淡然,似谈论稀疏平常的事情,眉眼不见丝毫波澜。
  文德殿内光线渐强,透过雕龙画栋的殿檐,斜斜刺穿大殿。
  殿柱上的蟠龙,在明媚的日色和雪光中,鳞甲分明,须发皆张。
  李信业冷峻深邃的眉眼,笼在锐利的金光中,也散发出一股无形的,他自身也不曾意识到的威压。
  庆帝抿了抿唇,不自在的望向宋相。
  一等国夫人的诰命,只有文武官一品、国公之母妻,或者三师、三公、封王、亲王、宰相之妻...才有资格请封。
  本朝只有宋居珉身为宰相,他的夫人获赏一等国夫人的封号。
  先帝在位时,周大将军周伯钧,获封一品骠骑大将军,为他的母亲请封了一等国夫人的诰命。
  李信业只是从二品的镇北大将军,那他为妻子请封,就不是依据官阶请封,而是以自己北境王的身份请封。
  但庆帝当时诏令下达北境,封赏他为北境王时,只是口头封赏,诱逼他迅速回京而已。
  实际上,封王要进行的册封仪式,需要礼部商议日期吉时,昭告天下,天子亲赐玉册冠服...
  这些,自李信业班师回朝后,庆帝都闭口不谈。
  北境王的封号,作不作数,全在庆帝一念之间。
  庆帝暗忖,李信业这个时候为妻子请封,难不成是提醒他,封王仪式还没有办?
  他迟顿半响,才艰难道,“李卿...李卿...为何突然想要为夫人请封?”
  铜鹤炉中龙涎香沉郁氤氲,殿外更鼓声声,殿内铜壶滴漏不息。
  百官屏息凝神,只等李信业开口回答。
  李信业身姿挺拔如松,轮廓在金色的光柱中,恍若琉璃神像,灰色眼瞳漫不经心瞥向前方,平静开口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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