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

  “这是红淬朝露的上好鸩毒,最适合倒在酒里服用,饮之须臾间,魂归太虚...”
  他攥住女娘颤抖的掌心,护腕擦过女娘跳动的脉搏,拇指在瓶口游走半圈,蛊惑道,“比春水化在夫人的舌尖,还要快...”
  女娘踉跄后退,脊背抵上血迹斑斑的墙壁。
  那瓶毒药她不敢接。
  周庐眉心映着冷光,暗银螭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响。
  他捏住她欲缩回的手,扳指硌得她生疼。
  “夫人在怕什么?这世上成千上万种死法,本使却独独偏爱这一种,一口下肚,黄泉引路,不沾离愁...”
  剩下的半截话,周庐没有说出口,何年却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。
  圣上不能诛杀功臣,可是她可以。
  若是她杀了李信业,既能解决圣上的烦忧,又能结束李信业的痛苦。
  而周庐这是将两条路,摆在她面前,让她抉择。
  沈初照双手抖得厉害,可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,鬼使神差中,她握住了那瓶毒药。
  周庐拍了拍她的手背,满意的笑着说,“本使也不想为难夫人的,只是除了夫人,如今还有谁,肯替将军着想呢?哭祭社那帮蠢货,以为携众闹事,胁迫天子,这样是在救将军,岂不知功高震主也就罢了,还煽动人心,正是犯了我们今上的大忌啊!”
  他说完松开了手,徒留女娘跌坐在地上。
  “夫人若是送将军上路,司狱里不合适,本使送夫人和将军回府,也好彰显圣上仁慈,饶了将军一命!”
  女娘冷笑了一声。
  她们这位今上,可真是可笑至极。
  到了这个节骨眼上,都已经无耻到,凭借武圣托梦就能诛杀良将了,却还不敢担下恶名...
  真是可笑啊,可悲啊...
  她笑着笑着,就哭了。
  替李信业感到不值。
  李信业,你多年戍守边疆,拼死奋战,就是在效忠这样一位天子吗?
  她捏着毒药,跌跌撞撞的走向李信业。
  罗鞋踏过蜿蜒血痕,她蹲在他面前,轻声说,“李信业,我来接你回家...”
  然而面前之人,蒙着灰翳的眼球,不曾转动半分。
  就连女娘柔软的指骨,搭在他破损的腕上,探听他逐渐消散的脉搏时,他也毫无反应。
  她终于忍不住蹲在他面前,放声痛哭起来。
  【作者有话说】
  关于女主毒死男主这一点,不同视角看到的不一样。
  何年作为现代学者时,是从史书上得到的结论。沈月也是来自残留的记忆,以及研读各种资料后的猜测。
  这是女主第一视角的亲身经历,也是毒杀的真相。当然男主视角也不一样,后面会讲。
  前世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,比如周庐,是害死男主,让女主承担罪名的人,但是他自己下场也不好。只能说前世就是悲剧吧,每个人都没有得到善终,无论坏人还是好人。
  第83章
  ◎从此两不相欠了◎
  将军府后院,雨丝斜斜掠过青瓦,漫上雕花窗棂,室内湿润的能拧出水。
  半卷湘妃竹帘被风掀起一角,漏出李信业嶙峋的脊背。
  纵横交错的新伤叠旧痂,裹缠着暗红色的烂肉和碎布。
  褴褛的布料与皮肉长合,还夹杂着枯草与尸虫。
  洗净血污后,能窥见骇人的骨头。
  沈初照的眼睛,也漫漶着水意。
  “别动”。
  银剪拆解掉黏结衣料的刹那,枯死的男人,肩胛猛然痉挛,撞翻一桶热水。
  她紧急制止,却还是没来得及,弄的一头都是水,衣裳也黏附在身上,倒是看不出脸上有哭过的痕迹。
  李信业赤裸着上身,骤然扣住她手腕,残破的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。
  “别碰我...”
  他吐字如钝刀刮过青石,粗重而费力。
  从他被半死不活的抬回将军府后,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  女娘恍若未觉,只将湿帕浸入温水,小心翼翼擦拭着他手上的血污。
  污迹化成血水,漫溢在铜盆里。
  李信业望着漂浮的蛆虫,目光发沉。
  “不要碰我...”他说了第二句话。
  嘶哑的尾音,散在潮湿里。
  他曾棱角分明的脸庞,在热雾里模糊不清,蒙着层将死之人般的灰翳。
  眼皮洇开一片水痕,泛着湿漉漉的幽光。
  女娘依然置若罔闻,指尖压住他乱动的手,湿帕子从胳膊擦到肩胛,又一路停在腰际。
  那里精壮的肉,只剩下破败的囊皮。
  女娘依稀记得过去床第之间,她总是捏着他腰际那层薄薄衣料,羞赧的受着。
  而那时他的腰线紧绷,烫得吓人。
  力量也蓬勃旺盛,扣住她时,她便动也不能动,任由他肆意妄为。
  而现在,他如同将死之人,连制止她都做不到。
  只能眼神阴寒的瞪着她。
  女娘拿帕子覆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,竭尽作出往常骄纵的样子,“李信业,你没有想过吧,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?你不让我碰,我就不能碰吗?我过去不许你碰我,你听了吗?”
  她想起很多次她说了不要,抑或受不住了,他还是强硬的自行其是...
  不过仗着力量悬殊而已。
  “你不让我碰,我偏偏要碰你!”
  她擦拭他的脸颊,嘴巴,眼睛,完全不理会他的抗拒。
  “瞪什么瞪?”女娘湿热的手,抬着他的下颌,“有能耐你就好好吃饭,不要连个女娘都打不过!”
  李信业神色古怪的看着她。
  他想到曾有几次,他情动难以自抑,等到尽兴过后,她瘫软在床上。
  他抱着她去清理,她也是这般不许他动,不许他看,他只当她是难为情。
  而他专注为她清洗下*身时,她捂着脸小声啜泣,他也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他...
  现在境遇转换,他被她清理着,只觉难堪,自尊受损。
  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  她娇生惯养,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,额头都是薄汗,累得气喘吁吁。
  李信业想不通,她这般大动干戈,是图谋什么?
  女娘并不看他,压下喉腔哽咽,强装镇定道,“送你上路啊!”
  她从药匣拈起玉杵,将药膏细细碾在他伤处,“天子不愿落下诛杀功臣的罪名,我只能充当这把利刃...”
  怕弄疼他,又改成用指腹涂抹。
  药香混着雨气漫进室内,女娘的声线也沾染着湿气。
  “你在北境还有军队,若是放虎归山,玉京城里参与谋害你的人,有几个能高枕无忧?”
  没人敢真的放他,也没人真的敢杀他。
  等待他的,只有无尽屈辱的折磨。
  “我送你走...”
  她掌心湿热染上睫羽,像覆了层薄雪,语气却将熄的香灰般,冷静坠落。
  李信业垂下眸光,不再说话。
  他知道她是心向着宋檀的,也知道宋家不会放过他,只有杀他以绝后患,那些人才会真正心安...
  而正好,他也不想活了。
  成王败寇,落子无悔。
  李信业绝食数日的破碎身体,毫无力气,任由女娘为他擦洗换衣。
  将死之人,又何须在意什么尊严呢?
  可他还是为她擦拭下*身时,他可耻的勃*起而感到屈辱。
  “你羞辱够了吗?”
  见女娘低着头,专心致志的擦洗大腿内侧,心无旁骛的涂抹膏药,而他却难以自制的产生反应时,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出来。
  可这样漫长的洗漱,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气,他只能徒劳的捡起脏污的衣裳,欲盖弥彰的挡住那处。
  “不够”,女娘见抹药的地方,又被他拿破布盖住,将帕子扔进浴桶里,歇斯底里的哭起来,“就是不够!”
  “李信业,你记住了,我恨你入骨,下辈子你若转世投胎,记住不要遇见我,不要娶我,不要回京城,你在北境做逍遥自在的北境王不好吗?何苦要回京城走一遭?何苦要招惹我?”
  “我死之后,你和宋檀依然可以...”
  他话未说完,女娘哭着道,“你当我是什么?你们当我是什么?”
  她转身跑了出去,在外面负责拎热水的沥泉,进来服侍他。
  李信业觉得放松一点,同时心里很空。
  可穿好衣服,躺在软绒的衾被里时,他又为自己方才的情绪而感到可笑。
  她恨自己又如何?她想要杀自己又如何?
  她从来都是站在宋家那边,他也不是今日才知晓?
  而他一心求死,如今求仁得仁,复有何求?
  他穿着素绢中衣,栽进流云堆雪的锦枕,帐顶悬着的鎏金香球轻晃,漏出一缕安神散,睡意潮水般漫过他紧蹙的眉峰,他疲累的身体,陷入酣眠。
  李信业睡着后,女娘立在十二幅纱帘外,怔怔看了他许久。
  不是穿着粗粝的囚衣,死在肮脏的司狱,而是这样干干净净,舒舒服服,这或许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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