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
她很想伸手去碰纱帘,去抚摸那人的眉眼,却终究没有动。
沈初照回到书案前,提笔在宣纸上写下《断亲书》。
“不孝女沈初照,忝为沈门之女,年廿有三,泣血稽首父母尊前:不孝女识见昏愚,不察良人,误配匪类。逆臣李信业,竟怀枭獍之志,忤逆朝廷,以下犯上。女既陷豺狼之窟,犹惧累及高堂,祸延宗族,痛悔无及,自省罪愆。
今焚香告祖,断簪明志:
一绝父母廿载鞠育之恩,生死不复承欢膝下;
二绝沈氏百年簪缨之脉,祠牒永削不肖之名;
三绝天地人伦纲常之系,魂魄无颜归葬故茔。
今女不敢玷污亲名,特立此绝亲铁券,请族老执朱笔勾销谱系,从此一身荣辱,,与沈门无关!”
她落笔之时,想起回门那日父亲对她说,只是沈家女,不是李家妇。
可沈初照,永远只是沈初照,并不为谁而活。
她对不起李信业,便以命偿还。
可她并不想带累父母兄嫂,一纸《断亲书》,断绝了与母族的关系。
泪水滑落在宣纸上,她慌忙用袖口去擦。
沥泉进来禀报说,“夫人,都准备好了!明日徐翁等人,会上门求见将军!薛医工也带来了!”
女娘目光凝在那瓶毒药上,她擅长制香,自然颇通药理。
待薛医工行完礼后,女娘才缓缓道,“听沥泉说,薛医工是将军的亲信...”
医工薛怀以首叩地道,“夫人尽管放心,老朽一家承蒙将军所救,誓死为将军效力,不敢有异!”
“医工请起!”沈初照冷静而沉着,浑然没有女娘欺君瞒上时,会有的心虚与慌张。
“薛医工,我曾在一本前朝失传的医经里,读到过有关鸩毒的解法。那位江湖神医说,鸩毒性质热而功缓,善能闭人之气,会阻塞人的气机,导致无法言语。如果眼睛闭着死亡,说明心气已绝,药石无医。但世人不知道,饮鸩酒者,倘眼未闭,虽三日内,用药尚可活...”
“夫人的意思是?”薛医工不敢确定。
沈初照肯定道,“我打算在酒里加入适量的睡圣散,然后投入减量的鸩毒,这样毒发后,将军因睡圣散而双目紧闭俨然气绝,又因鸩毒而气机阻塞无心脉呼吸之相...”
女娘眼里含着笃定。
“便是皇城司的人来检查,也会确定他是鸩毒发作而死。到时,兼之徐翁等人闹事,抢走将军尸体,不给皇城司细查的机会。将埋葬将军的棺材上留有洞口,厚葬于山野,等到皇城司的人走了,沥泉再将棺木挖出来,薛医工及时施救,或许,将军尚有活命的机会...”
薛怀望着女娘,满脸都是惊诧之色,“夫人果然博览群书,此法世人未知,夫人养于深闺,居然会懂?”
“只是...”他迟疑片刻,犹豫道,“此法可行,却也凶险,只有五分胜算。且即便解毒,将军也机体受损,恐怕再难带兵征战!”
“他要能征战做什么?”女娘冷冷道,“与天争命,侥幸能活,五分胜算就够了!”
女娘睫羽微动,眸底映着将暗的天光,定定看着纱橱里安眠的李信业。
她怕他身上疼痛,坐卧难安,熏了催眠的药物,他果然沉沉昏睡...
不管能不能成事,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尽力让他舒服一点。
许久,久到薛怀没有期待回答时,女娘才开口道,“将军这一生,过得太辛苦了,就让他怀着对天子的失望,对妻子的失望,对满朝文武,乃至这片土地的失望,放下身上的重担,隐于山林,过几日舒心的日子吧!”
“薛医工”,女娘声音清醒极了,“若是将军侥幸活下来了,就说是你救活了他,不要提及我的谋划,我和他之间,该是桥归桥,路归路,从此两不相欠了!”
【作者有话说】
明天还有一章回忆,因为回忆涉及周庐和狸奴的谋划,与后面走剧情有关,所以插在这中间
第84章
◎最后的时刻◎
辰时一刻,天光大亮,日影漫过雕花窗棂,在青砖地上洇开暖色。
沈初照支着肘靠在藤枕上,一夜未眠。
侍女挑起珍珠帘,惊动了檐下雀鸟,三五只灰雀,扑棱棱掠过黛瓦交错的天空。
疏影走到女娘面前,将《断亲书》呈给她,红着眼道,“官差方才送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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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宁律法规定,《断亲书》需要宗族‘三告祖宗,九叩祠堂’后除名,然后由户曹、司法参军审核,最终由钤辖加盖官印,才会有效。
她昨晚才将《断亲书》送到官府,今晨一切都办妥了。
朱砂谱牒钤印殷红似血,户曹铜印深陷三厘,连密押都齐整列于边缝。
沈初照指尖掠过冰凉的官牒,冷笑道,“周司使果然好手段,沈氏宗祠破例酉时祭祖,即刻毁谱削名。而户曹卯时点卯,辰时已勘合批红,这般雷厉风行...”
可见这群人,是多么等不及了。
他们甚至不愿意多留一天,她同他告别的时间...
沈初照起身走到桌案边,将官府朱批过的《断亲书》,藏在了檀木匣子里。
朱红火漆的余温,似乎尚残留在她的掌心里,她有些茫然的望着碧纱橱的方向...
一切都在预料之中,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,她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呢?
“娘子...”疏影声音哽咽,“老爷他们这会儿,恐怕要知道了...”
就算周庐越过她父兄,直接找沈氏族老谱牒削名,经过这么长时间,消息也该传到她父兄耳朵里了...
可父兄就算知道了,又能如何呢?
短短一夜间,户曹三部‘勘合批红’,若非天子授意,怎会如此迅捷?
“疏影”,她的话音浸着*冷铁似的凉,“去备热水和早膳吧...”
她该送李信业上路了。
疏影应声离开后,她对着铜镜理了理妆发,才朝着碧纱橱走去。
许是她的脚步声,惊动了纱橱里的人,裹着素锦被的李信业,艰难的翻了个身。
锦衾滑落半截,露出渗血的月白中衣,李信业因牵动伤口,发出一声闷哼。
翻身的窸窣还在继续,女娘却止住脚步,顿在了那里。
许久,那人也不再动了。
隔着朦胧不清的纱幔,清风拂耳,两人谁也没说话,只有青瓷瓶里的大束白莲,在晨光中暗香浮动。
等到侍女端着洗漱的鎏金盘进来,她才接过錾花银匜,走进纱橱里。
水面浮着两朵半开的山茶花,她拿起甘松香浸过的素绢,替他洗脸。
“我自己来...”他声音干哑,半撑着身体,斜靠在绣枕上。
“别动。”
她不理会他的拒绝,攥着鲛绡帕替他净面,又端过青玉螭纹杯里的水,伺候着他漱口。
他未系紧的衣襟间,露出大片血痕,女娘开始为他清理伤口,换上新的止血药。
李信业闷声道,“不必了...”
他歪过脑袋,眼神放空,“已是将死之人,换不换药,有什么关系?”
“有关系。”
女娘抿了抿唇,将浸血的纱布揭掉,递给一旁待命的侍女,又将棉帕浸在盛满药汤的铜盆里。
铜盆里浮着碾碎的艾草与忍冬,她将绞干的布巾覆在他渗血的伤口上。
浸了药汤的棉帕,拂过肩颈和胸膛,李信业咬紧牙关,没有出声。
等到换了十几盆水,身上也重新换好膏药后,女娘才扶着酸疼的腰,站起身。
“你要出恭吗?我叫侍女将恭盆送进来...”
他脸色惨白,没有出声,她便知道他需要。
恭盆端进来后,她试图扶着他下床。
“唤沥泉...”他艰难开口,扭过头不愿看她。
这一次,女娘没有执拗,唤沥泉进来服侍他出恭。
而她屏退了侍女,等在屏风外面。
她过去很看不上,李信业的生活习惯。
这个蛮荒之地长大的武将,不喜欢侍女服侍,身边只有暗卫和小厮,几乎所有事情,都要亲力亲为。
洗漱也只是一盆新汲的井水,一方素帕而已。
这对于世家出身,习惯左拥右簇,漱口要换五次香膏水,净面也要三五道程序的沈初照而言,简直意味着粗鄙无知,缺乏教养。
就她所知,宋檀房里就有二十多位侍女,其中两位侍奉他的知事侍女,更是从他十五岁就跟在身边,引导他习阴阳调和之道。
江南的很多大族,男子考取童生后就可以安排通房。
李信业却不是这样。
他不通情事,横冲直撞,解她衣带如同撕开猎物皮囊。
她后来才知道,他的母亲也是个没成算的,并未安排年长的侍女,引导他知习房事。
他对男女交合的认知,最初来自于雪狼。
但奇怪的是,她曾经看不上,觉得他蛮野的地方,后来却也是惹她动心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