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
她从未告诉他,她喜欢他身上没有熏香,北境雪山和草场的味道。
喜欢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,感受他结实的臂膀环着她,乃至压在身上的踏实感。
但相比较玉京城中那些郎君们,能拿出去当作谈资的家世文采,和世人对文臣谏官的崇敬,李信业给她的是切实而隐秘的,她无法昭告四方的快乐...
她因而窃贼一般,从不敢承认。
女娘狠狠掐着掌心,告诫自己不要去怀念,更不要后悔。
失去时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何等珍贵的东西,甚至感到痛苦,是一件可耻的事情。
沈初照只享受当下,哪怕他们只剩下一刻钟...
那就享受这弹指之间的欢愉。
她等到沥泉离开,碧纱橱内燃起浓重的苏合香后,才打开房门。
侍女捧着鎏金葵瓣盘,站在门外。
她走进纱橱,见短案上的青瓷狻猊香炉,几缕苏合香正斜斜吐着青雾。
猜到李信业如今无法动弹,所有事情都只能在床榻边完成,可他还是要面子,怕她嗅到什么异味,这才让沥泉点了香。
女娘只佯装不知。
注意到他脸色惨白,胸前衣襟浸透冷汗,她坐在床榻边,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干净。
“吃早膳吧”,她声音很轻,艰涩的尾音如同苦艾,化在她喉咙里。
李信业点点头。
侍女在床榻边,摆上檀木条案。
青玉莲花碗盛着碧粳米熬的鹧鸪粥,天青釉葵口盏托着剔透的玲珑饺,薄皮透出里头胭脂色虾茸,连带其他几样软烂的小菜...
最后端上来的冰裂纹玛瑙杯里,盛着孔雀尾翎般幽蓝的酒水。
沈初照银匙挖进鹧鸪粥里,一勺勺喂给他吃。
李信业什么都没有问,只是安静吃着她喂过来的所有东西。
直到她执杯端过酒盏时,尾指不自觉的轻颤,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,接过酒水,一饮而尽。
鸩酒中毒迅疾而暴烈。
古籍残卷中记载,鸩毒入喉三息即作。
发作时筋骨暴鸣如裂帛。死者四肢剧烈抽搐直至痉挛,眼白外凸状若死鱼,口吐数升鲜血不止...
然而,李信业死得很安静。
他垂下眼眸,没有看她,没有说话,甚至咽尽喉间逆血,如同一座苍劲的山。
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如同一位普通的妻子,絮叨而细致的照料着他。
而他留给她的,是无尽的沉默。
很快,他目阖如坠玄冰,唇畔竟凝出三分释然笑意,
像是庆幸此生,都不必再看到她。
九泉无忆故人面,黄泉碧落两不逢...
这原是她期待的,可为何心脏会这般痛,痛到无法呼吸。
她已做好与他,此生不复相见的准备...
可还是不受控制的抱住她,攀着他的胸膛,嗅着他的气息,舔舐掉他唇间溢出的鲜血,哭得声嘶力竭...
她不甘心,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,她不甘心...
扳开她的是沥泉和薛医工,而身后徐翁和几名哭祭社的老人,爆发出一阵轰鸣。
越来越多哭祭社的英烈家属,涌入将军府内。
他们是听闻将军释放后,前来探望拜会将军的人。
泣声如裂帛,将沈初照唤回了现实。
她跌坐在地上,疏影和兰薰扶着她,护着她。
很快,将军府外响彻着金柝之声。
周庐按剑策马,携带着八百皇城司亲从,前来维持秩序。
官列阵如鸦,朱漆弩机半张,革鞯上御赐的错金螭纹,在人群中金光闪闪。
可人们只是大声嚎啕,在哭李信业,也在哭他们被朝廷和大宁百姓遗忘掉的儿子。
当周庐将手指,横在李信业鼻下,试图验一验气息时,徐翁不要命的扑了上去。
“若非将军守护北境,击退了北粱人,你们这群宵小,如何能在京城锦衣玉食,作威作福?”
“你们这群只会擎鹰纵犬的蠹虫...”
“你们忘记了是谁为大宁出生入死?”
人群里哭天抢地,大喊大叫大骂着...
周庐是奉命来压下此事,并不想将事情闹大。
他以调查为名,带走了沈初照。
而李信业的尸体,在吵闹中,被哭祭社的人抬去了大昭寺,那里供奉着六十万大宁的英魂。
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圆明法师,亲自为李信业超度亡灵,安葬后事。
李信业的尸体在第二日便入葬了。
因为圆明法师说他,“业根未断,难成劫灰,若是不尽快入土为安,恐怕孽缘执念难消,当化作殃煞...”
圆明法师是得道天师,许是他的话无人会怀疑,又许是那些活着的人也心虚...
总之,一切都很顺利。
只有沈初照一直在等待,等待沥泉的回复。
她交待过沥泉,如果将军救活了,务必告知她一声。
可是,沥泉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和李信业有关的所有人,都从沈初照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第85章
◎误会尽消◎
“秋娘,秋娘...”
捏住她后颈的手晃了晃。
见梦魇之人毫无反应,李信业附在女娘耳侧,拨开她黏在脸颊的湿发,将人搂在怀里。
女娘水洗的布偶人一样,内裳被冷汗浸得半透,嘴唇咬得发白,分明挣扎着想醒来...
可梦里种种景象,陈年血痂一样糊在她眼睑,她只觉有什么在拖着她坠下深渊,又有人在拉着她向上。
终于,耳畔传来檐下铜铃的清响,郁热的参茶气息也刺入鼻腔,俨如催眠者手持法器,将她步步引入现实世界。
司狱的幽绿磷火,浓重的铁锈味,渐渐消散。
她听到李信业在声声唤她,女娘缓缓睁开眼睫。
抚着她发顶的手顿了顿,转而捧着她的脸。
“又梦魇了?”
他拇指碾过她尾睫的水雾,看清楚那是溢出的眼泪。
“梦见什么了,哭成这样?”
温热指腹覆上她的眼睑,女娘在触摸中有了真切实感,看清面前人是李信业...
活着的李信业。
何年指尖抚上李信业的唇,依稀能嗅到前世那碗鸩酒,散发的苦杏仁气息。
“我梦见你死了...”
李信业心头一震,就听女娘接着说,“而我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亲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,看见父兄遭奸人陷害,看见沈家败落,看见玉京城沦陷...”
李信业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,面前的女娘,却哑着嗓子问他,“李信业,其实你是重生的,对吗?”
她想起梦里她毒杀李信业后,本以为写下《断亲书》…不会殃及母族。
可担任大理寺左寺丞的二兄,却指出妹妹没有杀人动机,且鸩酒毒害将军的种种纰漏之处,矛头直指天子授意。
供职知谏院的二兄联合同僚,弹劾户曹三部‘勘合批红’的荒唐,内涵此事另有隐情...
沈初照知道父亲一直以家族利益为重,却没有想到她出事后,兄长为她出头也就罢了,父亲也强硬的要求天子彻查此事。
庆帝以为沈尚书这一次,会同上次嫁女儿一样,为了大局妥协,却不曾想他执拗至此。
而此事经不起彻查。
因为庆帝急着除掉李信业,留下许多马脚。周庐受命于北粱,有心搅起朝堂纷争。宋相为洗清身上嫌疑,需要推波助澜,坐享其成...
最后就是,巡检使唐廷蕴,告发沈府私藏二皇子的小妾和遗物,是包藏祸心。更列出沈家私通北粱,资助北粱财物的证据...
以此证明李信业当初状告宋相,是受妻子沈氏迷惑。
沈尚书才是真正的,幕后操纵者。
而天子仁慈,放了李信业,沈家因此急着杀李信业灭口。
......
显然,这是早就为沈家布下的天罗地网。
从沈初照嫁给李信业那天起,执棋者就已经开始布局。
二皇子的小妾,是提前埋下的炸弹,沈初照是被利用的导火线,李信业是那个火星子...
可这个人是谁呢?
青瓷灯盏漾开一团暖黄,照在妆台铜镜上,在地上投映出一个苍凉的月亮。
许多记忆从脑海深处漫上来。
何年想起曾问李信业,与巡检使唐廷蕴是否有仇?
李信业告诉她,“某与唐检使无仇无怨,不过是替一位故人雪恨罢了!”
再想到她回到前世,李信业种种提前的复仇与布局,对沈初照生活习性的熟悉...
何年推测,他若是同她一样,是从现代穿越过来,那他自然清楚火.药.原理与文化融合。
而他不知道这些…
却提前发难唐廷蕴,那就只有一种可能,他重生了。
李信业迎着女娘的目光,声音干涩,“秋娘...为何会...会觉得我是重生?”
女娘鼻尖微红,眼里也蕴着热泪。
“因为我只有睡在你身边时,才会做许多梦,梦见一些恍若真实发生的事情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