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

  何年不由想到书里提到的兔毫盏,绀黑纹如兔毫,其抷微厚,熁之久热难冷......
  只是,他的轮廓此刻洇了水汽,更像兔毫盏里浮沉的雨前茶,碧色晕在胎骨间。
  见女娘目光凝在自己身上,李信业下意识看了看衣袍。
  “外面跑了一路,袍上沾了点泥,你若是介意,我先去沐浴...”
  “我不介意”,何年回过神,心虚地移开视线,“查到普荣达宿在哪了吗?”
  “查到了,住在京城一家叫丰乐的菴酒店,酒店内设歌妓,门悬红栀子灯,是进出京城的商人会住的地方。他伪装成仆从,跟在北地进京卖羊的队伍里...”
  李信业想到白日场景,解释给女娘听,“上等羯羊烙牡丹纹,供御膳房。中等母羊系红绸,售酒楼使用。而下等老羊染绿耳标记,作腌肉原料。普荣达随从的商队,送的均是上等羯羊,供奉皇家专用。而我特意查了一下,这批羊是新郑门羊市,提前立‘白契’预定的天子寿宴用羊。”
  何年听了他的话,咬唇思索着。
  若是立‘白契’预定的寿宴用羊,那意味着普荣达早就为这次行程,做足了万全准备。也难怪李信业费了好几日,才在茫茫玉京城找到他。
  女娘陷入沉思的功夫,李信业倾身来看案上宣纸,发尾未化的雪粒簌簌跌进灯晕。
  他待看完女娘写得话本子,喉结微震漏出声笑,惊得烛火一颤。
  “秋娘每次提笔,就有人身败名裂!”
  他过去不懂为何会有笔落惊风雨的说法,现在算是明白了,原来不止战场上的刀枪棍棒能伤人,文人笔头也能杀人于无形。
  何年拍开他的手,“不敢和将军比,拜将军所赐,曹茂估计这辈子都有心理阴影了...”
  曹茂只以为是自己紧张,才会人前不能行人道。
  何年也是后来才知,是兴盛坊的花魁琴瑶,在他喝得茶水里下了药。而琴瑶是李信业安插在京城的内应。
  李信业听了女娘的反唇相讥,那沾了湿气的眉眼,随着笑容漾开。
  “这是秋娘教得好,不是秋娘告诉我,这叫‘我本无相,亦有万相’嘛?旁人什么货色,就要用什么计策!”
  李信业握住她手腕,在霜色皮肤上拖出暧昧的红痕。
  “对付宋居珉和普荣达这样的人,只能用不入流的招数。至于误伤曹茂...”他抿了抿唇,不甚在意道,“他夜夜眠花宿柳,也该歇上一段时日了...”
  见女娘没有抽出手,李信业袖子扫过案头,将女娘腾空抱在了桌案上,吓了何年一跳。
  “你干嘛?”她下意识去看桌案上的东西,“你弄皱我的宣纸了!”
  “宣纸叠放在一旁好好的”,李信业将卷好的墨宝往边上推了推。
  她悬坐在案头,堪堪与他齐平,却紧张盯着一角的造像。
  “别碰倒了万寿公的造像,这是张汗臣的封山之作,几日后庆帝的生辰礼上,你要当作贺礼呈给庆帝呢!”
  李信业喉咙里爆发出闷沉的笑。
  “秋娘,我只是忙了一日未归,想好好看看你,并不打算做什么,你为何觉得我会弄倒造像?”
  万寿公的造像,晚间疏影刚取回来的,稳妥放在桌案中间。而他将她抱在桌案上坐着,实际上也只占据了一角。
  “还是秋娘觉得...”他话音在齿间微转,“我应该做些什么?”
  烛火在他俯身时猛地一矮,女娘耳尖红晕漫到眼尾,别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。
  那目光带着实质性的侵略感,顺着她松脱的玉簪,一路向下,直勾勾凝在她的唇上。
  身上混着的松雪气息,也直往女娘衣领里钻。
  李信业还要开口说什么,何年捂住了他的嘴。
  “你不要混说...”她呼吸带着起伏,随心跳慢慢洇开,“这个造像珍贵,我用了葛洪《玉函方》未删节本,才换来张汉臣重出新作。”
  上次那件金累丝镶红宝石制成的金乌负日,是沈初照拿服虔的《春秋左氏传解谊》全本换来的。
  对于张汉臣这种名家来说,普通的金银珠宝,已经很难请动他出工了,只有这些稀绝的孤本才行。
  而他现*在年岁大了,沉迷于修仙炼药,何年送他的《玉函方》未删节本,含有金石炼丹秘术。
  李信业扫了一眼万寿公的造像,不悦道,“这么好的东西,送给庆帝可惜了!”
  那上面的硕大北珠,确实是他亲自驯服海东青,于寒河以东的海汊里捕捞上来的。
  他说话间,呼吸喷薄的热息黏附在女娘掌心,在她指纹洇出条条小溪。
  何年收了手。
  “你何时学得这般小家子气?献珍宝既能表赤诚于群臣前,又可作无声谏言警醒庆帝善待忠良,岂非一本万利的买卖?”
  她唇角微翘,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温软弧度,倒似开刃的吴钩,弯出冷冽的刃芒。
  “虽说残编断简,皆金玉珠璧,但等到你班师回朝,大业已成,何愁南海明珠不盈匣,昆山美玉不满箱?”
  二人正说话间,疏影在帘外道,“娘子,赛风喝完了一碗粥,现在又睡下了,”
  何年应了声“知道”后,交代侍女好生照料,并没有再过去瞧。
  她白日去了一趟,若是太殷勤反倒不好。
  想到赛风已无碍,狸奴还关在将军府的库房里,何年想想道,“李信业,赛风对狸奴来说很重要,狸奴对赛风来说更重要。你说,若是赛风醒了,我拿狸奴的性命威胁她,让她潜回普荣达身边,协助我们布局引普荣达入瓮,会不会显得不地道?”
  “秋娘就打算这么收服她?”李信业苦笑一声,“恐怕有风险,她身份暴露,除非...”
  “除非她窃取足够重要的东西,让普荣达觉得她有利用价值...”何年接口道,“我若是对外声称她已死,她只能做个暗卫,一辈子见不得天光。可若是利用她曾是普荣达的人,借助她的手反制普荣达,那她以后就算抛头露面,也不必有什么顾忌!”
  “而且...”女娘唇角绷成弓弦,“我总觉得普荣达跟着北地卖羊的商人而来,且这些羊都是供御膳房用的上等羯羊,说不定是有什么盘算呢?”
  “那狸奴...秋娘打算怎么办?一直关在将军府吗?他毕竟留着王氏的血脉...”
  “先关他一段时间”,想到他前世兴风作浪,何年冷酷道,“让他吃些苦头,等到赛风那里成事了,就将这个熊孩子送回王家管教!”
  “我明日会找王宴舟商量此事,算起来,狸奴还是他的堂兄弟...”
  何年眉头拧出细褶,睫毛随着动作,簌簌抖落着碎光。
  “宋居珉急着将尸骨的事情,推在萧锦兰身上,可他忘记了,黑娘的女儿,现在还躺在大理寺的验尸房里。王宴舟虽然嘴贱,但仵作的技艺很高超,凶手究竟是男是女,定然会在尸体上留下很多痕迹...”
  “而且,现在宋居珉急着摘掉自己,自然急于补上国库里亏空的银子。而国库的银子都有专属的花押和火印。他想以宋府的银子充当库银,就需要重新熔铸和钢戳加盖,并在库前用烙铁烫出暗记。
  可是,三司正在彻查北粱探子的事情,那民间锻造银铤的金银铺子,他们自然不敢使用,只能用朝廷经总制库,和市舶司银作院进行再锻造。时间仓促,他们还要掩人耳目,没有功夫回炉重造。我猜,他们定然只会改铸银铤底部的日期,以及给银铤加錾...”
  “可私银和库房的银铤,只是乍看一样,若是割开每锭私银和官银内部,就会发现内部构造大为不同。宋家急着处理掉燃眉之急,自然顾不上这些细节。等到银铤加錾「经总制库验讫」时,需要庆帝授权批准才行.....”
  “本来溯雪的事情和庆帝无关,或者说没有直接证据能牵连上庆帝。但此番周折之后,那通敌叛国和洗银的罪名,就和庆帝深深绑定在一起...”
  李信业只知她熟识私刻与制香,不曾想她也懂金银锻造,甚至库银制作的流程。
  “秋娘怎知私银和官银,内部有区别?这难道不是朝廷机密吗?”
  何年这才意识到,李信业是不知道的。
  她顺口胡诌道,“先祖皇帝开国时,伪银甚嚣尘上。大理寺曾查获掺铅银铤高达两千多两,促使户部推行‘夹层银’,将刻有‘内府’篆字的银片夹在银铤中心,破开方可查验。这也是我兄长曾告诉我的。”
  事实上,这是何年研读历史记住的。
  很多人以为历史学者研究一个历史人物,就像读故事一样轻松好玩。
  实际上非常枯燥。
  沈初照擅长私刻和制香,何年就要研读几乎同时代,所有与私刻和制香有关的书籍,以及她身处的朝代所有世情风貌经济科技伦理等历史的主脉与末梢…以求管中窥豹、见微知著,挖掘前人没有留意的沧海遗珠作为学术贡献。
  何年骗完李信业,心虚的观察着他,很怕引来他的怀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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