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

  宋鹤捂着帕子低低咳嗽,颈间淡青的血管,随喘息轻轻颤动,宛若月白冰裂纹盏上沁着的靛蓝釉痕。
  他忽地跪地道,“父亲,你当真要舍了我吗?”
  “父亲,当年你将长姐嫁给皇家,就是以为昭庆皇子受宠,日后有机会登上大位。结果被宪宗皇帝摆了一道。等到宪宗皇帝掌权后,就独宠惠妃周氏,立昭隆为太子...萧家败落,我们宋家也受牵连...”
  “父亲难道忘了?是儿子舍弃尊严,不顾脸面,日日围着昭悯公主转。是儿子拿下公主芳心,做了周家的女婿,宪宗皇帝的女婿,太子的妹夫...宋家与周家结了姻亲,这才保住了宋家不被萧家影响。”
  宋鹤蜷身剧咳,一副病体不支,受尽委屈的样子。
  “父亲,你难道忘了,也是儿子日日在昭隆太子面前献殷勤,利用昭隆太子与公主兄妹情深,才有机会在太子的食物里下毒,才有机会借公主之手,除掉她最爱的哥哥...”
  “太子这般防范,可他怎会想到,自己最宠爱的亲妹妹,送给自己的糕点里有毒?亲手送得香囊里有毒呢?这些都是儿子苦心孤诣,为了宋家利益着想,做出的牺牲与舍弃啊!”
  “我知道父亲怨我陷害宣云,动了父亲的逆鳞。可儿子也是一时心急,害怕若是儿子进去了,父亲这么多年针对周家旧部的布局,一番心血都白费了...儿子若是知道周太后认下周佑宁,儿子当时一定伏跪认罪,不让父亲难办...”
  宋鹤这段日子,醒了睡,睡了醒,脑子里昏昏沉沉,倒是想起来许多往事,许多他和昭悯在一起的往事。
  只有昭悯会告诉他,宋宣竹就是宋宣竹,无论他是姓宋还是姓萧,她爱的只是宋宣竹。
  只有他的昭悯,会站在山茶树下等着他,会全心全意,赤诚而炙热的爱着他。
  可他的昭悯死了,只是因为她的母亲姓周,舅舅和外祖姓周...
  只是因为父亲不想宋家的孩子,流有周家的血脉...
  他就要为了大局考虑,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...
  可是,他为了宋家付出这么多,他得到了什么呢?
  他从未得到父亲的认可,信任,偏爱...
  而他却为了这个虚伪自私偏心至极的父亲,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...
  他不甘心。
  他恨自己,更恨眼前这个害自己痛失挚爱之人。
  宋鹤心底流淌着仇恨,脸上却是凄楚的神色。
  “父亲,圣上此番无心查清谣言出处,只顺手推舟,说是北梁有心坐坏大宁江山。但父亲应当知道,北梁细作没必要传播这些谣言。他们虽然这几年仗着圣上容忍,越发放纵无度,却也只以敛取财货,盗取机密信息为重...何曾参与朝堂纷争,尤其是暗杀朝堂大员?父亲当真不觉得奇怪吗?就算北梁皆是匪类,也不至于要和宋家翻脸至此吧?”
  “我知道父亲终于摆脱北梁威胁,眼下只想离北梁人远远的。但三皇子既然离开北梁的使团,独自乔装而来,父亲为何不见一面,问清楚缘故呢?”
  “最重要的是...”宋鹤脸上阴寒,“父亲难道不想除掉周佑宁吗?他的回归害得父亲多年筹谋全部白费...”
  宋居珉气愤道,“若非北梁人藏有异心,周佑宁早该死了,又怎会造成今日祸事?”
  明明一刀子抹脖子就能解决的祸患,普荣达偏偏送他来大宁当细作...
  宋居珉想起此事,只恨北梁愚不可及!
  宋鹤却道,“父亲,正是如此,也只有普荣达能够...让周佑宁消失...”
  宋居珉拧眉道,“你的意思是,让北梁人杀了周佑宁?可他如今呆在宫中,让北梁动手,还不如让你长姐动手便利...”
  宋鹤摇了摇头,“父亲,周佑宁若是死了,他的身份就是真的了,只会激起周将军旧部的不满。而有时候,让一个人死掉,不一定真的让他死,只需要他这重身份死掉...”
  “你有话就直说,不必故弄玄虚!”宋居珉满脸不耐。
  宋鹤掩下心中不满,耐心解释给他听。
  “父亲,周太后认回周佑宁,说他是骁勇将军的儿子,不过是借着托梦之说,顺势推舟而已。可是,这个身份究竟是真是假,谁也不知道,见过周佑宁的,只有北梁人。”
  “若是三皇子这次来朝拜见天子,为表诚意,将周将军真正的儿子送归大宁,那真的周佑宁回来了,这个周太后找回来的,不就成为假的了吗?毕竟,周佑宁的身份,现在也只有朝臣们知道而已,周太后能够糊弄朝臣,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,无数质疑的声音吗?”
  见父亲和兄长,都一脸惊诧的样子,宋鹤索性摊牌道,“现在的这个周佑宁,若不是周太后说他是骁勇将军的儿子,谁能看出他与骁勇将军有何相似之处?”
  “骁勇将军长相英勇神武,而这个周佑宁则长相阴柔,若是我们照着骁勇将军的眉眼去找,只需要找到一个眉眼有三分相似的人,再照着骁勇将军的喜好来装扮,届时由普荣达亲自送回玉京城,谁能辨别真假?”
  宋鹤单边嘴角上挑,如丝线拉扯的傀儡,露出诡异的笑。
  宋居珉也心头一凛,他这个儿子聪慧残忍到近乎妖孽,时常让他感到不安。
  就在他犹豫的时候,宋鹤舔了舔唇,凑在他耳边道,“父亲,三皇子普荣达,想要父亲促成他议亲之事,这件事若是成了,对于父亲百利而无一害,父亲何不成人之美呢?我们替他完成议亲,他替我们除掉周佑宁...”
  “至于郭路郭御史,他纵然铁嘴钢牙,也并非没有弱点...父亲忘了吗,他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,那可是他唯一的软肋,父亲,真不想利用吗?”
  宋居珉只觉孽子靠近时,海棠花混着铁锈味的气息拂过耳廓,孽子声音幽冷如鬼魅,让他忍不住发寒。
  “如何利用?”宋居珉侧过身体,并不想与他挨得太近。
  宋鹤扯动嘴角露出诡谲的笑,“父亲,若是周佑宁是假的,那儿子这个公主驸马的身份,还大有用处。而宣云至今未娶妻,京中女娘无人不喜欢宣云,这郭小娘子也不例外...”
  “不可...”宋居珉恢复理智,“我宋家绝不能娶仇敌的女儿...”
  宋鹤想到他曾为了宋家,不惜讨好公主、求娶公主、杀了公主...
  如今到宣云这里了,父亲忽然就唤醒父爱了,为了宣云的幸福,可以置宋家利益于不顾。
  他轻笑了一声,“父亲,不过是个女人而已,娶回来就有拿捏郭御史的筹码,又不需要宣云如我当日供奉公主一样,日日围在她身边伺候...”
  “那也不行...”宋居珉拂袖道,“便是我肯委屈宣云,你以为郭御史会同意这门亲事?”
  “郭御史同不同意不重要,只要郭小娘子失了贞洁,那就是郭路求着父亲同意了...”
  宋鹤提出建议,“几日后,就是圣上的万寿宴,让长姐在宫中宴请女眷,宣云如今沉冤昭雪,去长姐宫中探望...”
  “不可...”宋居珉冰冷的语气化作气音,“你将你弟弟当作什么了?你以为宣云同你这般卑劣?”
  “卑劣吗?”宋鹤右手倏地探出,攥着父亲的衣袖不放,“儿子一直以为当日作为,是以大局为重,以宋家利益为重,原来在父亲心里,这是卑劣啊?”
  “可是,父亲,为何宣云就能一直任性、自我,从不考虑宋家前途命运呢?”宋鹤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滑过耳膜。
  宋居珉严肃道,“宣云是个实心眼的孩子,他不会同意的。”
  “我同意。”
  宋居珉话音未落,宋檀推开掩映的门,苍白如纸的肤色,如被雨水浸透的薄瓷,一碰即碎。
  他眼睑低垂,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,抬眸望向父兄时,死寂的眼睛寒光刺人。
  他记得那个郭小娘子,每次见到他都脸红。
  他知道秋娘有意与她交好,那就将她娶回来。
  无非是个摆件罢了!
  第96章
  ◎瘙痒难耐◎
  青砖墙上的火把将熄未熄,将库房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。
  火舌舔舐着潮湿的墙壁,斑驳铜器与朽木箱笼,在摇曳的残光中浮沉,
  狸奴被牛筋索捆在木床上,身上裹着两层缠枝莲纹棉被。
  他在裹尸布般的锦被下挣扎,额头都是汗水!
  “沈初照,你放开我!你不得好死!”
  他身上爬满虱虫,啃咬得瘙痒难耐。
  面前的女娘抚着羽毛浅笑,眼底却结着寒冰。
  “我为何要放开你?凭你这副模样,又有什么能耐让我不得好死?”
  她忽地倾身逼近,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腻白珍珠,坠在眼睫上方,勾勒出森然的冷光。
  “是你自己说的,王行止死了,你是南风倌的狸奴,三皇子的亲信...”
  女娘语气幽幽,带着两世的决绝与冷漠。
  “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,对待亲戚和仇敌,自是两种手段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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