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8章
她眼波缓缓流转,似在虚空中描摹某个无形的谜题,下眼睑泛起浅浅的思索。
“后来,我略施试探,狸奴果然反应强烈...”
她说完轻叹一声,笔杆在指尖转了半圈,“只是这个熊孩子虽然年纪小,心眼子倒是很多,我用尽手段,他至今不肯吐露半句。”
李信业闻言失笑,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流连。秋娘明明才十八芳华,与狸奴相差无几,却端着长辈般的口吻,这反差让他觉得分外可爱。
见她说话间仍笔走龙蛇,他好奇地凑近半步,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她的耳畔。
“秋娘这一大早就忙着写什么?可是有要紧事?”
何年头也不抬,朱唇轻启,“狸奴驯化方略...”
她轻轻吹干纸上墨迹,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,“我拟分三步走。待将他调教得当,再送还王家。若现在就放出去...”
她顿了顿,指尖在‘祸患’二字上重重一点,“怕是后患无穷。”
李信业眼睛一亮,轻点着女娘鼻尖,“秋娘说说,是哪三步妙计,能将这个恶魔调教好?”
何年眼底闪过狡黠的光,“第一步嘛...叫镜像惩罚。”
“将他施加给受害者的手段原样奉还,比如他给母亲下毒,就让他尝尝中毒的滋味;他用虱虫折磨人,就让他也体会浑身发痒的感受。”
何年眸光一转,“这便是‘感同身受教化法’...”
“第二步更有趣...”,她从案几下提出个竹笼,里面蜷着只瘸腿的小狗,“让他照顾受伤的幼兽,每日亲自检查动物状态。通过照顾更弱小的生命,激活其压抑的共情能力,此乃情感驯化阶段...”
李信业不解道,“他心思狠戾,不虐待动物就不错了,怎会听话照顾动物?”
何年指尖轻敲笼栅,“这是强制饲养疗法,若发现他虐待动物,则延长驯化期,并且施加刑罚。若是他善待动物,则减少劳役,给予嘉奖。他只要不想吃鞭子,就给我老老实实照顾好幼兽。”
李信业饶有兴致地挑眉,“秋娘这法子倒是新鲜有趣...”他忽然倾身向前,眼中闪过一丝玩味,“可若他凶残成性,冥顽不灵呢?”
何年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,“这一步是价值重塑的阶段,也可以称之为回炉重造。打铁一样,一遍遍淬炼,总能重塑形状。”
她执笔在纸上画了个圈,“让他日日照顾善良的幼兽,就是赋予他‘守护者’角色,当人被赋予正面期待时,就会无意识向该形象靠拢。这是心控术.....”
女娘笃定道,“善良不是天性,而是一种习惯。只要时间够久,功夫够深,恶狼也能驯成看家犬。”
李信业正欲发笑,却见她摸出本账册。
“第三步才是精髓.....”她哗啦啦翻开账簿,露出里面画满红圈的页面。
“让他建立‘因果账簿’,记录下每日所行的善恶之事,比如‘晨起喂犬’‘为婢女煎药’等,每晚进行批注,对善行则画朱砂圈,攒足百圈可换自由。”
她合上账册,指尖轻抚封面印痕,眼中闪过一丝深邃,“世人常说本性难移,却不知人心如陶土,经年累月的塑造,终会定型。这簿上每一个红圈,都是向善的烙印。”
其实,何年深知,这就是现代心理学中的‘罗森塔尔效应’,和行为主义中的‘代币制强化’,现代心理师通过这些操作,对恶魔少年进行驯养和改造。
“这个教化过程快则二三年,长不过五载.....”她突然抬眼,眸光清亮如秋水,“好在狸奴尚未及冠,重塑的余地还很大。”
何年放下账册,看向李信业,“我思忖着,黑娘新丧爱女......”
她话音渐低,转为叹息,“若让她负责狸奴的教化,一来漫长岁月有了寄托,二来...看着顽童日渐向善,或许能稍慰失女之痛。你以为如何?”
李信业并不回答,伸手轻捏她粉腮,“秋娘明明正值锦瑟年华......”他指尖流连间带着几分宠溺,“怎么说起话来,老气横秋的?”
何年偏头躲开他的禁锢,反唇相讥道,“正所谓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将军素来老成持重,我自然有样学样!”
李信业低笑一声,猿臂一伸将人往怀里带。
女娘并不躲闪,只将一本画册抵在他胸前。
李信业二指夹着册子,挑眉问道,“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?”
何年葱白指尖点向扉页,“这话本子唤作《碧血丹心录》,统共二十四折戏文。”
她突然压低嗓音,“讲的是杨家满门忠烈,为保山河社稷尽数战死沙场的故事。”
翻开内页,可见工笔细描的插画,与蝇头小楷相映成趣。
第一折 戏是,‘奸丞相卖国求荣,狗皇帝得位不正’,第二折戏,‘白发老将血染征袍,少年郎君马革裹尸,后面更有那杨门女将披甲上阵的英姿,旁书‘娥眉不让须眉志’的题跋。
李信业不消细看,也知道秋娘是比照着朝堂上那两位君臣写的,甚至刻画的更加大胆。分明是拿丹青作刀,将那两位的龌龊勾当,剖开了摆在光天化日之下,比御史台的奏折还要犀利三分......
何年指尖轻抚画册边缘,感慨道,“初时不过草草勾勒了个轮廓,后来三易其稿,才有了如今这版...”
她翻开一页,指着上面血染沙场的画面,“这是‘位卑未敢忘忧国’的大义.....”
她又翻到杨门女将夜读兵书的那页,指甲在‘谁说女子不如男’的唱词上轻轻一划,“这是‘巾帼不让须眉’的热血.....”
忽地转到后页,露出鸳鸯交颈的绣像,“这是‘执手相看泪眼’的痴缠......”
何年合上册子,发出‘啪’的一声脆响。
“你说,这折戏集合家国大义,爱恨情仇,生离死别......”
她歪着头,鬓边步摇轻晃,“这样的故事,够不够让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讲上三个月?让深闺小姐们哭湿几条帕子?让......”
女娘眼波一转,眸光狡猾,“让上头那两位正主儿......坐立难安?”
李信业剑眉微蹙,分析弊端给她听。
“自那场谣言风波后,朝廷在各州府要道增设了文书稽查,也加强了私刻坊的管控。你那些精雕的梨木模具虽巧,但官府的印鉴比对师也不是吃素的.....”
熹微晨光中,初阳透过雕花窗棂,在他硬朗的侧脸投下明亮光影。
他突然倾身向前,伏在她耳边,“秋娘......”低沉的嗓音裹着晨起的沙哑,“这般紧要关头,若要大规模刊印,恐怕会招致祸端......”
炙热的气息,喷薄在女娘耳廓,何年下意识抬头,坠入他直勾勾而蓄意狩猎般的目光里。
视线交接间,何年只看见朝阳掠过他的下颈,在喉结处起伏。
衣襟微敞处,依稀可见锁骨如刀刻。一道淡疤在晨光中泛着金芒,带起颈侧青筋隐现,凌厉而遒劲。
“谁说我要在京城印发了?”何年恍神间,指尖拍在他手背上,“李信业,你议事就议事......”
她挑眉瞥向那只不安分的手,“你这动手动脚的毛病,莫不是跟军营里那些兵痞学的?”
她早就发现,这人每次议着正事,手掌便不经意抚过她腰间;说着军情,指尖又无意缠上她青丝。
就像现在,那带着弓茧的手正撑在她耳侧,灼热的吐息近在咫尺,生生将她要说的话逼散在喉间。
她差点又忘了要说的正事。
何年从抽屉里抽出一卷泛黄的皮纸,“你瞧,这是北地常用的粗麻纸,连纸浆里的草梗都仿得一模一样。”
她将皮纸在案上铺开,“你可以派遣暗卫去北边,照着北地民间读物的样式印刻,从灵关过燕山,一路南下派发......”
何年执笔在纸上虚点几个方位,“让这个故事从北边先沸腾起来,口耳相传至京城。”
“到时,庆帝便是想封禁,也管不住老百姓们的嘴。反而他越是介意,就越显得他心中有鬼。兼之大宁扣押了三皇子,庆帝只会以为是北梁那边,蓄意报复......”
女娘眉眼都是得意,“到时候,咱们这位陛下怕是要气得跳脚呢。”
“说起这个...”何年捏着皮纸一角,“前些日子,不是有个落第秀才写得宋府案话本,记录那些被虐杀的可怜侍女吗?后来好多书生跟风写这个事,被朝廷罚没了纸墨笔砚......”
“我读了那些书生创作的话本子,总觉得他们男人写得太着相了。满纸都是‘世风日下’‘礼崩乐坏’的说教,把那些惨死的姑娘们,全写成了是非善恶的注脚,实在不够有趣......”
女娘眼里闪着光,“我重新创作了一个话本子,写一百多个女孩死后化作厉鬼,在人间兴风作浪,报仇雪恨的故事,神神鬼鬼,爱恨纠葛,市井百姓最喜欢看这些......”
李信业嘴角噙着笑,认真翻阅着秋娘写得话本子,笑容在看到署名时,凝滞了。
画本最末页的右下角,署名何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