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章
李信业抬眸看她,眼神复杂,“秋娘为何署名‘何年’?”
何年一怔,随口搪塞,“信手写的,怎么,这名字有问题?”
她当时署名时,想着就算用现代的名字,反正没人知道她是谁。
虽然她前世的记忆尽数恢复,可是属于何年的记忆,也依然鲜活,她是以何年的主体性身份,回到前世的。
李信业沉默片刻,目光凝重,“我在北境暗访时,用的化名……正是‘何年’。”
何年瞳孔微缩,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口。
——她叫何年。
——沈初照根本不知道李信业曾用过这个名字。
——那为何她转世后,偏偏也叫何年?
两人对视间,都在彼此眼中看到震惊、诧异、不解......
“李信业,你为何暗访时,化名‘何年’?”
李信业略一迟疑,才沉声道,“十三岁离京前,恰逢元日,在大昭寺竹障上,曾信笔题过一首诗......”
李信业松开女娘,提笔在宣纸上,缓缓写下那首诗。
“玉匣尘封旧姓埋,何年初照月归来。银釭挑尽三更雪,犹有寒香透骨开。”
“后来在北境当暗哨......”李信业闷笑一声,“鬼使神差就用了这个名字。”
他没有说他当日作诗的心境,也没有说他当日化名的私心。
但何年好像懂了,冥冥之中,他们写的诗、起的名、走的路,都演变成某种宿命。
第105章
◎回家◎
雪后初霁,青绸马车碾着碎玉琼瑶,缓缓停在朱漆兽环的尚书府门前。
李信业利落地翻身下车,玄色大氅在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。他转身向车厢伸出右手,掌心向上,那常年握剑的指节处覆着薄茧,在雪光中泛着粗粝的光泽,却将力道放得极轻。
“当心脚下。”他扶着女娘踏下马车,低沉嗓音混着白雾,散在寒风里。
二人携手刚走到台阶处,还未等门童通报,便瞧见母亲领着两位哥嫂远远迎了出来。
“母亲,哥哥嫂嫂,”何年话音里浸着心疼,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眉目,“这天寒地冻的,怎么好叫你们出来迎我们?”
青石阶上积雪未消,她提着裙裊急步上前,绣鞋却陷进雪中,幸得李信业在旁稳稳扶住臂弯。
母亲伸手为她拂去鬓间落雪,眉眼间尽是温柔,“知道你今日回来,在屋里总也坐不住。你身子弱,这般大雪天赶路,叫我如何放心得下?”
说着又将暖炉塞进她手中,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握,才觉安心。
两位嫂嫂也迎上前来,大嫂掩唇轻笑,“我们可是特意跟出来,沾沾秋娘的喜气...”
二嫂伸手替何年拢了拢斗篷领口的狐毛,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,“可不是,我从昨儿就在念叨你哥哥,妹妹婚后月余就有了身孕,反倒我们现在还没有音讯。”
两人说话间,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往李信业身上瞟去,又相视一笑。
沈夫人拭着眼角的泪花,“你这孩子,若不是你父亲说,我还不知道...”她声音哽咽,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,“这么大的事情,怎么不告诉为娘?”
阳光穿过檐下冰棱,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,将那份又惊又喜的神情映得分明。
何年扶着母亲的胳膊,安慰道,“还不确定,府医说脉象不稳,需要将养着,我这才没同母亲说...”
“傻孩子,这是天大的喜事啊!”沈夫人掌心一片湿热,面上也是毫不掩饰的喜悦。
何年只觉母亲鬓间珠钗,在雪光中晃得她心头发虚。
她假孕只是助李信业顺利离京,脱离庆帝掌控,但母亲眼里的欣喜,嫂嫂们的热切目光,却让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。
何年随母亲和嫂嫂进了暖阁,李信业则陪同父兄在厅堂闲叙。
暖阁里银炭哔剥作响,苏合香的暖香混着安胎药的苦涩,在空气中交织。
沈夫人亲自捧过莲纹药盏,眼底泛着柔色,“你如今身子金贵,本不该冒雪奔波。这安胎药是照着宫里方子熬的,快趁热喝了。”
何年喉头微动,望着碗中浓黑的药汁迟疑了一瞬。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,终究仰头一饮而尽。
药汁滑过喉咙,苦涩在舌尖炸开,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。似乎终于知道李信业喝她炖得汤羹时,是什么滋味了。
幸而二嫂适时递来一颗蜜饯,何年含在口中,甜意渐渐冲淡了喉间的涩味。
二嫂趁机凑近了些,“怀孕...是什么感觉啊?”她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。
何年心头一跳,蜜饯在舌尖转了个圈。她强自镇定地笑道,“等哥哥忙完这阵,让母亲将他拴在家里几日,嫂嫂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话音未落,却见二嫂耳根通红,这才惊觉失言,忙低头佯装专心咀嚼蜜饯。
偏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大,凑过来道,“我就说武将身子骨好,这才成婚多久?”
她指尖轻点着二嫂的肩头,“你们家是天天忙公务,我们家那个,日日在家研读圣贤书,倒把人都读呆了。”
她压低声音,愤愤道,“昨儿我听闻妹妹怀孕,坚决要给他纳妾,你猜他怎么说?”大嫂学着夫君摇头晃脑的模样,“妾媵之设,所以乱嫡庶也...”
她旋即又恢复本声嗔道,“成日把司马温公的《家范》挂在嘴边,说什么乱了‘家道’就坏了‘夫妻之义’,真真是个书呆子!”
大宁士大夫受佛教‘戒除|淫|欲’,和道教‘清心寡欲’的思想影响,确实有些理学家厌恶蓄妾之风,强调‘一夫一妻,天理之正;三妻四妾,人欲之私。’
这种观念影响下,不少清流士大夫宁可子嗣单薄,也要坚持‘不蓄妾’的原则,以求家宅安宁。
但何年知道,大兄坚持不肯纳妾,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外,也因为当年祖母强为父亲纳妾,导致婆媳不和,夫妻失心,让他格外引以为戒。
至于母亲的态度,何年最是明白。她年轻时吃过妾室争宠的苦,如今对两个儿子的房中事反倒看得很开。横竖大兄已有一子承继香火,而二兄与嫂嫂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,夫妻二人鹣鲽情深。
要真说子嗣艰难的缘故,倒不如怪二兄成日在外查案,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。
二嫂听了大嫂的话,绞着帕子的手指收紧,眼圈微微发红,“大兄是洁身自好不肯纳妾,可我家那位......”
她声音哽咽了一下,“纵使给他纳上十房八房的妾室,一年到头连人影都见不着。上月好不容易回府,还没说上几句话,大理寺又来了急报......”
她说着突然打住,将脸别向窗外那株积雪的梅树。
沈夫人听两位媳妇越说越不成体统,轻咳了一声,“眼瞧着就要过年了...”她温声打断,目光在女儿尚未显怀的腹部停留片刻,“秋娘这时候诊出喜脉,正是个好兆头。”
大嫂也连忙安慰她道,“你沾了秋娘的喜孕,说不定很快也有了......”
何年被两位嫂嫂拉着说话,不知坐了多久,正被问得招架不住时,忽听二哥在屏风后冷声道,“秋娘,你随我来,父亲要见你!”
他腰间鱼袋银线折射寒光,与窗外雪色一般凛冽。
何年早料到父亲必要兴师问罪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,强笑道,“二哥哥今日竟得闲在府?”
沈初明玄色官服的袖口,露出一截青筋隐现的手腕,闻言冷笑道,“托妹妹的福,我这些日子连阖眼都是奢望。”
他抬手引路的动作带着压抑的力道,官服下摆扫过廊下积雪,发出簌簌声响。
穿过回廊时,一截被积雪压折的竹枝突然断裂,清脆的‘咔嚓’声惊得何年心头猛颤。
推开雕花书房门的刹那,但见父亲一袭紫袍玉带端坐如松,长兄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定窑茶盏,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肃穆的面容;二兄则立于她身前,玄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。
三双如出一辙的锐利目光,穿透氤氲茶烟,将她牢牢钉在门槛处,连斗篷上未化的雪粒子都仿佛凝成了冰碴。
“父兄都在啊...”她强自弯起唇角,声音却比窗外的雪还轻,“那...将军去哪了?”
沈父将手中的青玉镇纸往案上一搁,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圣上急召。”他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,紫袍玉带下的身躯绷得笔直,“方才小黄门追到府里,连口热茶都没喝完,就急着进宫了。”
沈父的目光扫过女儿面庞,语气又沉了几分。
“秋娘,为父和你说过的话,你都当作耳旁风了?”
何年指尖掐进掌心,面上却仍作懵懂,“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...”
她并非全然装傻,而是要探清父亲究竟知晓多少。
“那一百万两白银怎么回事?你要嫁妆单上多添这一笔,我只以为你是开销大,兼之不想你与宋檀纠葛,这才给你一百万两现银傍身。怎么北梁勒索陆万安也恰好是一百万两白银?这般巧合也就罢了,偏偏你叔父来信,说你要一支商队去北境做采珠的生意,无缘无故为何要去两国交界的险地做生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