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0章

  何年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,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,“父亲明鉴,那一百万两确是用于打点将军府上下。”
  她声音轻柔,却字字清晰,“府中新添的仆役、年节的赏赐,还有女儿各项花销...”
  “至于采珠的生意...”她突然抬眸,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彩,“将军送呈天子的造像,父亲也看过了,想必父亲也清楚,北珠确实比南珠更饱满。北地寒河虽然地处两国交界,但将军在北境经营多年,若是我们从事开采,岂不是更有优势?”
  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,忽而发出一声低笑,“妹妹当真是...巧舌如簧。”
  他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,“当初查陆万安命案时,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凶手如何作案,偏是妹妹一句无心之语,点醒我去查陆万安的私交往来。”
  “后来妹妹委托我调阅官府失踪人口记录,我才从户部档案中发现,单单几年间,各地上报的失踪女童竟有三千余例。只因民间重男轻女,加之这些女子及笄后多被卖作奴婢或自行归家,竟无人深究其中蹊跷。”
  沈初明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正是这条线索,让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北梁的‘鹁鸪计划’。他们竟在暗中掳掠我国女童,训练为细作。而我去封丘查证此事,途中屡遭刺杀。是将军派来的暗卫一路相护,我才顺利查清来龙去脉...”
  他忽然抬眼,目光如刃,“今番,宋家麻烦不断,北梁三皇子入京,又涉嫌谋害大宁太后,这一连串的变故,若说将军与此事毫无干系,那我这些年在大理寺查过的案子,怕都是白纸黑字的笑话了。”
  “更何况...”沈初明眸中都是质疑之色,“你找宴舟验骨的事情,他都与我说了...”
  何年嘴硬道,“陆万安的事情,我不过信口说的。查找失踪女童,确实是为身边侍女找的,至于哥哥去封丘,是我担心哥哥安危,托李信业帮忙的。找宴舟验骨...那是为给侍女讨回公道...”
  “那妹妹如何解释这些孤本?”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,将几册装帧考究的书籍推至何年面前。
  明光下,《两京新记》的鎏金题签熠熠生辉,《开元礼》的靛蓝书衣泛着幽光......这些因为战乱损毁严重,本该湮没的孤本,此刻却完好无损地摆在案头。
  但与孤本摆放在一起的,还有几张小报。
  “起初查办谣言案时,我还没有发现问题。后来查案期间,调查民间刊物时,发现普通刊物所用的油墨,居然和散布谣言的小报使用的油墨并不相同......”
  他指尖捻起一张小报,在鼻尖轻嗅,“民间小报多用劣质烟墨,而这些小报用得居然是梨花油墨。可见行此事之人,同我一样只知纸张分贵贱,并不清楚油墨也分贵贱。上好的梨花油墨细腻松润,擦在肌肤上是可以洗掉的。”
  沈初明忽然展开一卷密密麻麻*的字频分析图,手指在文书上轻点,“我起了疑心,从散布谣言的小报上,将所有重合的高频字都摘取出来,又将平常民间小报不会用的低频字给搜集出来,这才发现,这张小报措辞之高明,用词之精锐,岂是市井之徒可驾驭的?”
  沈初明将纸卷转向何年,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,他指尖划过几处批注冷声道,“本来我只打算通过词汇,确定刻模用的字,进而精准到用的书。因私刻坊为了避免混乱,每本书用的模具都是固定的......”
  他声音陡然提高,“妹妹猜怎么着?我竟发现几句有意思的话。小报说右卫将军曹茂眠花卧柳‘耽嗜滋味’,居然出自《贞观政要君道第一》篇‘耽嗜滋味,玩悦声色,所欲既多,所损亦大’。又及说刑部尚书张希颖‘儒行既亏’,恰好出自《政体第二》‘儒行既亏,淳风大坏’。”
  “最有趣的是《贞观政要》未收录的奏疏,黄巢起义焚毁大量宫廷文书时已尽数丢失。这些引文多出自佚篇。我想起妹妹曾偶然从西园雅集寻得残卷,特意刻录三份,一份给我,一份给父亲,一份给阿兄,这套木刻模具后来妹妹带走了。”
  “我循着线索,去查沈家名下的私刻坊...”他修长手指划过账册上一行墨迹,“发现西郊刻坊上月购入百刀麻纸,未见刊印新书,麻纸却用光了......”
  沈初明眸色骤冷,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,“为兄顾念骨肉之情,才在此私相询问,妹妹若执意搪塞......”
  沈初明缓缓直起身,腰间金鱼袋上的獬豸兽首已撞在案边,发出铮然清响。玄色官服也泛起冷冽的光泽,“那便休怪为兄...以王法为重了。”
  何年终于垂下眼睫,认命道,“谣言一事...确实出自我手。郭御史被构陷与长嫂有私,我见不得忠良寒心...”
  她抬起眼时,眸中水光潋滟,“便让那些人也尝尝被谣言噬心的滋味。”
  “仅此而已?”沈初明眉峰轻挑,声音里含着怀疑,“普荣达的事情,你没有参与?将军没有参与?”
  “参与了。”何年忽地抬眸,答得干脆,“将军在北境多年,比谁都清楚,北梁狼子野心,眼下议亲不过掩人耳目而已。而他早知塑雪真相,宋相定然不会放过他。他若不先下手为强,等到议亲事成,宋相与北梁联手,天子又卸磨杀驴,他再无转圜余地...”
  窗外碎雪扑打在窗棂上,何年见父亲面无惊诧之色,心下了然,沉声道,“宋家与北梁勾结,当年塑雪之战另有隐情,父亲早就发现了吧?”
  何年眼底一片澄澈,笃定道,“幼时大兄被送往江陵教养,是循着沈家祖制。可待二兄出生时,母亲硬是破了百年家规,执意将二兄与我养在膝下,父亲也应允了母亲的要求,可见父亲不是墨守成规之人。”
  盏中水面轻颤,映出女娘骤然转冷的神色,“如今侄儿作为沈家独苗,反倒被送去江陵。不但母亲不阻拦,兄嫂也毫无异议...父亲若不是心有隐忧,怎会做这等反常安排?”
  何年忽地轻笑出声,“这些年来,我一直想不明白,为何大兄才冠翰林,却甘居右谏议大夫这等闲职,终日埋首故纸堆中修史;二兄明察秋毫,却在大理寺丞位上蹉跎五载不得升迁...如今想来,不过是父亲意图韬光养晦,不愿沾染朝堂是非的避世之举罢了!”
  “父亲如此行径,是因为父亲早就知道,御座上那位天子,他得位不正,王家不愿意侍奉这位天子,父亲也不愿意...”
  “可父亲啊...”她声音含着悲哀,“父亲身为礼部尚书,掌天下典仪,明知天子得位不正,朝堂不正之风盛行,却选择明哲保身...他日青史昭昭,后人会如何评说父亲这位执掌天下礼法的尚书大人?”
  “放肆!”沈父紫袍怒卷,一掌拍在案上,震得茶盏滚落。
  他额角青筋暴起,声音却压得极低,“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百世而不倒,靠的是什么?”
  他枯瘦手指死死扣住案沿,“是忍辱负重,是三谏不从,则独善其身!你以为为父不想肃清朝纲?可沈家三百余口的身家性命,岂容你拿来做赌注?”
  何年却全无半分惧色,反唇相讥道,“父亲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,总是将沈家先祖曾在战乱中寄身于寺庙以保全沈家挂在嘴上,可沈家先祖侥幸存活,父亲当真以为再有一次乱世,沈家还有这般幸运的机会吗?”
  “我过去不明白,为何母亲和祖母不和,但祖母每每带我去宋家,母亲却从不阻拦?因为沈家早就有心促成我与宋檀的亲事,父亲也是默许的姿态。若非宋家舍弃我,我怎会嫁给李信业,父亲又怎会同意天子赐婚?父亲之所以同意,是因为父亲也知道宋家舍我在先...”
  她眼里几乎含着泪花,“父亲当真要我忍辱至此吗?父亲可知道,每次宋皇后唤我进宫,宋檀都在坤宁宫中等着我。我已为人妇,可宋家为了控制我,让我充当他们监视李信业的耳目,不惜辱我女子名节,甚至默许宋檀对我用强...”
  她眸光黯了下去,哀切至极。
  沈父眼里也是惊色。
  他只以为提点过女儿,只要女儿不参与是非之中,老老实实做个内宅夫人,那宋家也不会怎么样。却不曾想,宋居珉竟然卑劣至此!
  大兄勃然大怒道,“宋家竟敢欺我沈家至此,父亲...”
  二兄也握紧拳头,双眼通红。
  沈尚书眼底都是死寂,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岁。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,“秋娘,你老实告诉为父,李信业...可有不臣之心?”
  何年沉声道,“李信业没有不臣之心,他若是有不臣之心,圣上在他即将攻下塑雪城的时候,连下十余道急召传他回京,他手握大军可以选择杀回玉京城。但他只带了一万亲军回京,父亲觉得他会有谋逆之心吗?”
  沈尚书听完,稍微放下心来。
  又听女儿正色道,“李信业没有不臣之心,但女儿有。”
  “你...你疯了?”沈父听此大逆不道之言,满眼都是震惊。踉跄后退中,撞翻了身后博古架,碎瓷迸溅如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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