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

  宋相才是背后主导者,想要阻止议亲,只能先拉宋相下马,令其自顾不暇。
  “陛下,臣前番奉命查办光禄大夫陆万安葬身火海一案,意外查到北梁细作与我朝官员暗通款曲,意图扰乱朝纲。彼时臣欲深挖其根,然陛下谕令暂缓,命臣先查京城流言一事。”
  他顿了顿,声音愈发冷峻,“后经皇城司查实,那些蛊惑人心的谣言,正是北梁为动摇我大宁国本所散布。臣转而复核宋相府内侍女被害一案,却发现此案草草了结,其中破绽之多,令人瞠目!”
  他言辞之间,看似历数近期接手的工作,却将大梁此前恶行在群臣面前重温一遍,堪称对主和派的无声驳斥。
  沈初明双手呈上验骨笔录,声如金玉相击,“禀陛下,裴少卿结案认定,宋府虐杀侍女之事,乃是丞相夫人所为。然臣根据大理寺仵作王宴舟的骨伤鉴定,可知行凶者必为男子无疑!”
  裴中当即出列,为自己辩白道,“沈寺丞莫非不知,高门主母处置婢女,何须亲自动手?府中自有小厮代行其事,验出男子痕迹有何稀奇?”
  他转向庆帝,拱手道,“陛下明鉴,此案唯一尚未腐坏的侍女尸体,死者名唤香穗。大理寺的几名仵作当日检查,确实发现勒痕显示是男子所为。后来宋夫人身边的小厮福胜受不住审问,主动承认奉主母之命,掐死了这些侍女。”
  裴中话锋一转,露出委屈的表情,“陛下,此案既已了结,与今日边关军情实无干系......”
  他说着瞥向身旁沈初明,仿若沈初明此举,是故意越过他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。
  庆帝随手翻动案卷,眉宇间已现不耐,“今日朝会议的是军国大事,其他案子细枝末节的出入与争论,沈卿可私下里禀告朕,实在不必......”
  “陛下!”沈初明突然撩袍跪地,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。“《尚书》有云:‘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’!”
  他猛地直起身,眼中寒芒如电,“我大宁宰相府中百余侍女惨死,骸骨堆积如山,此等骇人听闻的虐杀案,难道不比边关烽火更动摇国本?”
  他重重叩首,玉笏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回响。
  “陛下,《左传》云:‘民不堪命矣’!如今市井小儿传唱‘朱门白骨曲’,茶楼酒肆皆议‘相府食人案....若朝廷对此视而不见,不能惩治真凶,我大宁煌煌天威何在?泱泱民心何存?”
  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怒意道,“裴少卿所言虽有其理,但此案尚存疑点,恳请陛下垂听!”
  “福胜承认所有侍女之死,都是出自他之手,可仵作验骨发现,从尸骨腐化时间来看,虐杀行为最早可追溯到七年前。而死者骨头上均呈现舌骨大角骨折或甲状软骨粉碎性骨折状况。且舌骨大角对称性断裂,明显是男性拇指压迫特征。甲状软骨板放射性裂痕,乃男性食指和中指施压导致。根据大理寺仵作伤痕鉴定,所有尸骨在颅骨两侧颞骨处,均留下对称性凹陷,可推测凶手指骨压痕间距超过两寸不止......”
  沈初明眸光如刃,诘问如冰锥刺入,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。
  “死者舌骨上的断痕深浅、裂口走向如出一辙,显系同一人所为。若凶手真是福胜,七年前的福胜不过十余岁,怎会造成这等力度的伤痕?可见,福胜说谎了。”
  沈初明笃定道,“依臣之见,真凶初次行凶时便已筋骨强健,此后数年更需体魄不衰,方能保持每具尸骸的损毁程度分毫不差。”
  宋居珉广袖下的手掌骤然攥紧,余光如淬毒的银针般扎向宋鹤。这不成器的东西!分明嘱咐过他料理干净,竟留下这等要命的破绽!
  宋鹤后背也霎时沁出冷汗。
  他原以为选了手指相似的福胜顶罪便万无一失,哪曾想那些深埋地下的枯骨,经年累月后仍能道出凶手的气力与年岁。
  “陛下...”沈初明公事公办的模样,俨然如寒潭静水不可动摇。
  “此案牵连上百条人命,更涉朝廷法度威严。既已发现顶罪之嫌,理当彻查到底。若草草结案,非但有损律法公正,更会纵容真凶逍遥法外。”
  郭路闻言,当即赞同道,“臣附议!”他声若洪钟,震慑全殿。
  “老臣早就说过,宋夫人虽掌中馈,终究是深闺妇人,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行此大恶?至于那嘉王萧裕陵...”他嗤笑一声,“满朝文武谁人不知,萧裕陵不过是个耽于酒色的庸碌之徒!如今萧家式微,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现成的替罪羊!”
  李信业见沈初明冒然陈词,惊讶过后,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,随即整肃神色,稳步上前拱手道,“陛下容禀...”
  他声音不疾不徐,却字字如钉,“当日奉旨协查李寺卿遇刺一案时,臣曾与裴少卿详析,凶徒臂力惊人,招式狠辣,那群死士更是训练有素,进退如风。”
  说到此处,他忽的话锋一转,“反观嘉王...月前街头斗殴案卷尚在巡检司存着,更有遭凶徒虐打的经历。若嘉王真能驱使这般精锐死士...”
  他恰到好处地停顿,任那未尽之言在众人心头盘旋,“又怎会屡屡需要巡检司出面调停?依靠巡检司耀武扬威?”
  庆帝也没料到,这个事情居然没完没了。
  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声音里透着疲惫,“此事纠缠至今,依卿等之言,当如何处置?"
  沈初明当即毛遂自荐道,“臣愿领命彻查此案,定当为陛下分忧解难。”翻飞的袍角撩过金砖地面,带着丝决然。
  明亮的金砖,也倒映出宋相骤然绷紧的身影。
  他原以为这场风波早已平息,却不料对方竟如春蚕吐丝……
  如今之计,只能以二子宋鹤伏法,彻底平息此事了。
  宋鹤立于丹墀之下,玄色官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。他抬眸将父亲眼中那抹决绝尽收眼底。
  那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,就像幼时亲眼看着父亲将犯错的门客,推进蛇窟时的模样。
  ‘呵...’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。
  明明已经嗅到自由的气息,转眼却又被拽回这血腥的角斗场。但奇怪的是,胸腔里翻涌的并非恐惧,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。
  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襟,心道父亲若要拿他当弃子,那不妨让老狐狸尝尝,什么叫做反噬。
  李信业负手立于殿前,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这对父子俩,眼底暗芒流转。
  耳边似又响起秋娘那夜在烛影下的低语,“宋相根基深厚,若贸然强攻,只怕会逼得天子决然护短。倒不如...让宋家这棵大树,从自己的根须开始腐烂。”
  七年前宋檀也尚未成年,排除了作案可能。那只有宋居珉、宋鹤与宋砚嫌疑最大。
  以宋鹤阴鸷狠毒的心性,为求自保必会不惜一切代价。
  这招便是秋娘的“驱虎吞狼”之计。
  明明早已将宋鹤涉案的铁证握在手中,却故意引而不发,就是要逼得这条毒蛇在绝境中反噬同类。
  李信业抬眸望向殿外的天色,唇边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。
  他正在等待某个既定时刻的到来!
  “报……八百里加急!”
  殿外骤然响起凌乱的铁甲碰撞声,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官踉跄闯入,玄铁护心镜上还凝着未化的霜花。
  “陛下……”那传令官单膝跪地,声音沙哑如磨砂,“朔州……又丢了。”
  短短数字,却似一柄钝刀生生剜进殿中众人的耳中。不过数月余前,那城楼上才重新插上的大宁旗帜,而今竟又易主。
  “北梁大军破城后,未作休整,铁骑已直扑云州!”他喉头滚动,额角冷汗涙涙,“沿途三十七座烽燧尽数燃起狼烟,云州守军......怕是撑不过三日了。”
  庆帝展开绢帛的刹那,朔州二字格外刺目,后方紧跟着的‘沦陷’二字墨迹犹湿。
  殿内死寂,唯闻军报被帝王五指,缓缓攥紧的簌簌声。
  “好,好得很。”帝王捏着军报的指节已然泛白,念及朔州丢失与自己急召李信业回京有关,那句‘朕的朔州,倒成了他们来去自如的猎场...”终究咽在嗓子里。
  庆帝只觉胸腔憋闷,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出来。
  郭路一步跨出,声音如铁石相击,“陛下!北梁三皇子假意议亲在前,如今李将军甫一回朝,他们便急不可耐地攻占朔州。这所谓的求和,根本就是缓兵之计!”
  宋居珉指节在袖中暗暗掐紧。
  他本欲出列,却想起方才沈初明那一记软刀子,眼角余光扫过身后战战兢兢的翰林院众人,最终只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。
  一名青袍翰林立刻扑跪而出,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,“陛、陛下!定是扣押三皇子的消息走漏,这才激得北梁狗急跳墙啊!”
  他声音惊恐,活像只受惊的鹌鹑。
  “臣等恳请陛下三思!”
  “若再僵持下去,恐酿成滔天战祸啊!”
  七八个主和派官员突然此起彼伏地高呼,殿内充斥着一股焦躁与恐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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