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6章
但郎君的私心和执念,便是老爷不知道,她们这些贴身侍女怎能不知?
何年也不推脱,接过药碗,在床沿轻轻坐下。
碗中参汤,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,她将红雪丹放进去一粒,舀起一勺,在碗边轻轻刮去多余的药液。
“宣云......”她柔声唤道,将药勺递到他唇边,“把药喝了,好不好?”
宋檀掀开眼皮,怔怔地望着她,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。
他很想有骨气的推开她的手,可手指在被褥上蜷了蜷,终究没能抬起。
干裂的唇缓缓张开,却在药勺触及的瞬间,猛地偏过头去,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。
何年没有勉强,只是静静地等着。
待他平复呼吸,她才又舀起一勺,这次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,“不烫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宋檀的睫毛颤了颤,望着女娘执勺的手。那纤细的手腕上还留着他方才掐出的红痕。
“你参与了吗?”他哑着嗓子问。
何年放下勺子,示意外人都退出去。
“你指的是哪一件?”她问,“若是扳倒你父兄,我确实参与了。若是害你如此,我没有参与,也不知情。”
何年眼中泛起水光,将药勺递在他唇边,“无论如何,我都希望你过得好......”
宋檀闭了闭眼,终于低头含住了药勺。
他喝完一口,积蓄了些许力气,才接着问道,“你这般恨我父兄,是因为他们害你嫁给李信业.......”他指尖无意识捏紧被褥,“还是因为,李信业与我宋家有血海深仇?”
他过去天真地以为,秋娘的怨恨仅仅源于被迫嫁人。所以,即便知道她在欺骗长姐,在暗中算计宋家,他也始终替她遮掩。
可如今......
发生了这么多事情,他没办法欺骗自己,秋娘还爱他,秋娘只是单纯恨父兄拆散他们......
“和李信业没有关系。”何年轻叹一声,药勺在碗中轻轻搅动,“宣云,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她目光悠远,仿佛穿透两世时光。
“梦里李信业回京后,就因揭发塑雪内幕,弹劾宋家,而最终困死京城。那时我如现在一般,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,却非自愿......”
药碗中的涟漪,映着女娘恍惚的神情,她声音低了下去。
“起初我确实如宋皇后所愿,监视着李信业的一举一动。可后来......我渐渐明白,他做的才是对的事......”
“后来呢?”宋檀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。他根本不关心这些,眼底泛起病态的执拗,“我们如何?我是问你......李信业死后,我们在一起了吗?”
何年望着药碗里晃动的倒影,轻轻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“李信业死后,北梁南侵,玉京失守。你身为朝廷命官该死守潮安,你却弃城而逃,带我去了江陵。再后来,江陵城破前夕,你还想丢下百姓坐船南下......”
何年定定看着宋檀,眸中似有冰刃。
“那最后的年月里,我们过得并不好。你整日整夜地猜忌我,问我为何总望着北边的方向,问我是不是后悔跟你走?”
“而我厌倦了这种没有骨气的逃亡,对你也很失望......”
何年轻笑了一下,那笑意未达眼底,有些悲凉。
“玉京城破那一日,我从城楼跳了下去,以身殉城。而你,被关进北梁地牢里……”
何年将最后一勺药,喂给了宋檀。
他喝得很慢,每一口都要停顿许久,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。
何年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,不时用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渍。
“那你......后悔了吗?”宋檀摁住她的手,固执地等待答案。
“我不后悔。”何年抬眼,笃定道,“沈初照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,走过的路,爱过的人,我也是!”
她将药碗搁在案上,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,她的声音也藏着一丝冷寂。
“宣云,现在你明白了吗?我们之间,和你父兄无关,和李信业无关。我失望的是那个国难当头时,眼里只有儿女私情的宋宣云。厌恶的是百姓在城外哀嚎,每天都有人在脚下死去,还在计较我梦里唤了何人名字的宋宣云......”
宋檀脸色惨白如纸,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。
“可那只是梦......秋娘,你要为了一个荒唐的梦,舍弃我们十几年的情分吗?”
何年站起身,衣袖拂开他的手,“那不是一个梦,那是我们的归宿。”
“宣云,你我都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,从小生在锦绣堆里,自幼被父兄庇护着长大。久而久之,便习惯了旁人要围着我们转,天然以为我们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......”*
何年望着窗外的雪色,声音轻得如同叹息,“可人生是不断失去啊......”
“小时候,我觉得母亲不够爱我,恍若天都塌了。后来,我被迫嫁给李信业,我觉得这辈子都被毁了了。可梦里,等到李信业死后,我才惊觉嫁给他的那些日子,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......”
“再后来,亲眼看见北梁铁蹄,踏碎玉京城的牌坊,听见满城百姓的哭嚎......我才明白,原来过去那些所谓的‘绝境’,在后来的岁月里,都成了求而不得的光景……
宋檀望着被她拂掉的手,神色怔愣,放空,旋即收紧,拧成一股憎恨……
“秋娘为了让我放下,真是煞费苦心……”
他冷笑一声,声音惨淡,“可秋娘忘了,只有我一个人在失去……失去宠爱我的母亲,遭受兄长的背叛,眼见最爱的女人被人夺去,害得长姐没了孩子,如今又失去为我撑腰的父亲,甚至男人的尊严……”
“秋娘用一个梦,就想劝我放弃仇恨,放弃报复李信业……那我失去的这些,秋娘又该如何弥补?”
说完最后一句话时,宋檀已经精疲力竭地靠在枕上,大口喘着气,额间渗出细密汗珠。
何年伸手,想要试一下他的头温,却被他用力扼住手腕,用尽全部的力气,将她攥在掌心。
“秋娘不敢回答了吗?”他眼里一片猩红,“还是秋娘不敢承认,你的心长偏了,才会眼睁睁看着李信业夺走我的一切,摧毁我的全部,却只会劝我放下……”
宋檀分不清,唤起他求生欲的,是对她的恨,还是爱?又或者,两者都不是,是他不死不休的占有欲,永不止息的不甘心……
何年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顿道,“你口口声声说林信业夺走了你的一切,可曾想过他父亲又是因何而死?大宁六十万将士的亡魂,又该向谁索命?宋府那一百多具尸骨......这些枉死之人,他们的亲眷又该向谁讨个公道?”
她稍作停顿,才冷静道,“宣云,以你父亲的为人,会是那种局势未定就自缢的人吗?你真相信是李信业逼死了他?”
女娘目光中透着恳切,“宣云,离开玉京城吧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忘掉这些恩恩怨怨......从前你南下游历之时,我总羡慕你能走遍四海。记得你说过最爱江南的烟雨,等你痊愈了,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......”
她轻轻握住他的手,“放下这些仇恨,做回那个温润如玉的檀郎,可好?”
宋檀笑得薄凉,“我可以做回温润如玉的檀郎……可秋娘呢,还能做回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小女娘吗?”
“我喜欢江南的烟雨,是因为我知道秋娘会喜欢,是因为想象中可以和秋娘同船赏雨,烹茶煮酒,共度余生……若没有秋娘,江南于我,有何意义……”
他在女娘抽手的瞬间,骤然收紧五指,力道大得几乎让她蹙眉。
就在她眸中怒意将起时,他却忽然低低‘嘶’了一声,长睫轻颤着垂下,“疼......秋娘……我真的好疼……”
何年的动作顿时凝滞。那声压抑的痛呼像根细针,精准刺破她的恻隐之心,也挑起她的心疼与愧疚。
她默许了他继续握着自己的手,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疼得战栗发抖。
“秋娘......”他声音哑得厉害,“我那里......真的很疼......”
他知道。知道她此刻的纵容不过是可怜他。
可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怜悯,他也要紧紧抓在手里,也要在这盘死局中,走出下一步活棋了。
第114章
◎这出深情戏码◎
“你若是疼得厉害,我叫薛医工再开一副止疼散......”
何年轻声安抚着他,正要抽出手替他盖好锦衾,宋檀突然暴坐起身,死死不肯放开钳制她的手。
“秋娘......”他攥着何年的手按在自己心口。
高热让他掌心滚烫,带着病中特有的潮湿沸热,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人。
何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,险些跌进他怀里,贴着他胸膛的手心下,传来急促紊乱的心跳。
她脸色沉了沉,刚要发作。
宋檀惨笑一声,松开钳制,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,可眼神却直直锁着她。
“秋娘知道我哪里最痛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