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
他潮湿的黑发黏在颈侧,单薄的寝衣散开,衬得肤色愈发苍白。明明虚弱得随时会倒下,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,燃着执拗的热芒。
“可秋娘偏偏要一刀刀刺向我.......”他声音支离破碎。
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滚下,悬在下颌要落不落,折射出碎灭的光。
何年看着他衣衫被冷汗浸透,整个人都在发抖,自责让她顿住了脚步。
“宣云,我知道这很难熬......但我既承诺保你性命,就绝不会让你步父兄后尘。你养好伤就离开京城......”
窗外的雪光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,“宋家那些田产铺面可能会被抄没,但我命人在江南置办了宅院。存在钱庄的银钱,也足够你后半生锦衣玉食。”
“我不会离开京城......”宋檀挤出一个惨淡的笑,“我什么都没有了......”
他抬眸看向女娘,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若是秋娘舍下我,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?”
说完这句话,他似力气耗尽,倒回了软枕上,直挺挺的躺着,双目没有半分生气。
“秋娘若一日不来,我便一日不饮药......”他歪头望向窗外的雪光,“横竖生不如死......不如就这样死了也好......”
屋顶上,湛卢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。“这宋家的小白脸,是赖上少夫人了?”
他盯着窗内交叠的人影,眼中杀意骤起。
“那天晚上,我就该一刀了结了他,省得他没了那劳什子命根,还想着纠缠我们夫人......”
承影一把按住湛卢握刀的手,压低声音道,“不要胡说!”
他最后看了眼窗内,冷淡道,“死人才最难对付!他若是死了,将军和夫人那才叫心结难消。”
湛卢一时没反应过来,承影便压低声音道,“将军这步棋,怕是走错了。本想在离开前永绝后患,可如今看来……反倒让夫人生了怜惜之心。”
湛卢烦躁地扯了扯领口,“那现在怎么办?难道要我如实禀报将军,说夫人日日来给那病秧子喂药?”
他瞥见宋檀正将脸贴在夫人掌心,气得差点捏碎瓦片,“这般腌臜场面,我......”
“照实写。”承影冷声打断,“你我只是将军的眼和刀,不要代替将军做决定。”
他目光扫过院落四周,迅捷而警惕,“有人来了......”他翻身拉着湛卢隐入风雪中。
青纱帐里,何年凝视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宋檀,心头涌起万千思绪。
宋檀苍白的容颜,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,这份怜惜,是真真切切的。
她也气李信业在自己明确立场的情况下,仍独断专行,行如此狠决之事......这份恼怒,也是实实在在的。
但这绝不意味着,她愿与宋檀纠缠不休。
“宣云......”她声音平静如湖水,“你是男儿,莫要拿性命作要挟......你我之间,再无可能。今日我来,是念在旧日情分,想在宋家倾覆前拉你一把。”
她直视着宋檀骤然收缩的瞳孔,“你心里清楚,你父亲一死,宋家气数已尽。你长兄贪墨国库,次兄草菅人命,都是必死之罪。长姐膝下无子,皇后地位岌岌可危。至于你......”
她目光掠过他盖着锦被的下身,不忍道,“仕途已断,前程尽毁。玉京城,再没有宋家的立足之地了。离开这里,你才能安度余生!”
宋檀脸色骤然惨白,指尖捏得发白,终是嗫嚅道,“我可以离开京城......”
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那双眼睛里的哀求却愈发浓烈,“但我离京前......秋娘可否日日来看我......”
何年迎上他支离破碎的目光,轻轻点了点头。
一声冷嘲自门外传来,“你倒是想得美!”
何年回头,只见王宴舟斜倚门框,眼中满是讥诮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何年蹙眉。
王宴舟嗤笑一声,“你能不顾避嫌来看故人,我就不能来会会老相识?”
他踱步到床前,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宋檀,“从小到大,你这装可怜的功夫倒是见长。”
不等宋檀回话,他转头对门外喝道,“来人!给本官盯紧了,免得有些人断了根还不安分!”
“你——”宋檀猛地咳出一口鲜血,何年慌张上前,手脚忙乱的唤人服侍,门外侍女鱼贯而入。
王宴舟冷眼瞧着这番忙乱,桃花眼染着浓郁的笑,“好好享受吧,待抄家的圣旨下来,可就没这般排场了。”
何年拽着他往外走,“你就这点能耐了?专程跑来落井下石?”
“岂敢与李夫人相比。”王宴舟甩开她的手,“夫君刚出征就急着私会旧情人,当真是情深义重。”
“你疯了吧?”何年怒极反笑,“我的事与你何干?”
“有趣。”王宴舟俊眉半挑,“求我办事时一口一个‘阿兄’,如今倒成了‘与你何干’?”
“我懒得与你耍嘴皮子。”何年拂袖转身,“我不过是看御史台借机泄愤,耽误了伤势诊治,这才带医工来看看......”
“你倒是心疼他?”王宴舟突然逼近一步,声音低沉,“怎么不想想你那兄长?若被御史台发现他值守期间,纵容你进出宋府,参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......”
“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无聊?”何年怒视着他,“纵有仇怨也是他父兄所为,如今他都这副模样了,你还要上赶着在他伤口上撒盐......”
王宴舟眼中锐光乍现,拦住了她的路。
“沈小照,你平日机灵得很,怎么一遇上宋檀就犯糊涂?”
他指尖轻敲她额角,“你真当他这般纠缠,是旧情难忘?爱你爱得死去活来?”
“醒醒吧!”他冷笑一声,“若真存了死志,哪还有心思要你日日相伴?你可见过将死之人还惦记着儿女情长?他要你日日过来陪在床侧,不过因为你是李信业的妻子。你和你肚里的孩子,既能成为圣上拿捏李信业的筹码,那你对他的满腔痴情,也能变成他与圣上谈判的资本。不然你以为,宋家倒台了,他拿什么得天子青睐?”
王宴舟俯身在她耳边,一字一顿道,“你害得他家破人亡,但凡是个男人都该恨你入骨,怎会毫无芥蒂地求你别走?这出深情戏码......演得太过了。”
何年垂眸不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。
她方才为宋檀那副凄楚模样而动容,一点都没有想过,他可能在利用自己。
"怎么?”王宴舟笑得幸灾乐祸,“听说你的小青梅并非真心待你,心里不痛快了?”
他在她耳边轻声道,“劝你早些习惯,这世上的情爱本就如此。待你容颜老去,还有哪个男人会围着你转?”
何年抬眸审视着他,“王宴舟,你是有多无聊,才会觉得我很在意男人如何待我?我方才不过是在想,宋檀既已断了仕途,还要与圣上谈判的资本做什么?”
她信步向前,不想与这人多费口舌。
王宴舟眼中寒光一闪,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“复仇啊!”
何年回头,“你是说,宋檀想要报复我?”
王宴舟冷哼了一声,“他要不要找你报仇,我不清楚,但他肯定要找李信业报仇!”
他挑着眉,饶有兴味地看着何年。
“这出戏可真是越来越精彩了。也不知道李信业能不能收回塑雪城?不过,他若是打了败仗,就是失土辱国的罪臣;要是胜了,庆帝和北梁和谈后,第一个要收拾的,就是他这位‘功高震主’的大将军!”
“王宴舟,”何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“有没有人说过,你这张嘴特别欠揍?”
“除了你这个没良心的,”他潇洒地甩开折扇,故作忧伤地叹气,“满京城谁不夸我风流倜傥、举世无双?”
扇面‘唰’地一收,正好挡住女娘砸过来的雪团。
何年见偷袭未果,拍了拍手上残雪,上下打量他一番,转身便走。
“哎......”王宴舟三两步追上,“方才不是让侍女去打探御史台出了什么纰漏?”
他见她驻足,这才慢悠悠踱到她身侧,煞有介事道,“宋鹤临死前还想耍个花招,既想让父亲看起来是畏罪自尽,又要让御史台背上逼死重臣的罪名。”
他冷笑一声,“可惜他不知道,宋砚偷换库银的事情早已败露,虐杀侍女的局也是专为他而设......这番挣扎,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!”
“倒是你......”他突然正色,责备地看着何年,“这么要紧的事,竟不提前知会你兄长?害他担心御史台恐怕应付不来,忙得连口水都没空喝,在烧毁的书房里寸步不离,就是为了找出宋居珉自缢而死,是不是藏着蹊跷?”
何年面露惭愧,“兄长素来刚正不阿,父亲也不涉朝堂党争,上次李信业离京,父兄已是为了我破例。我不想再让他们牵扯进来,故而与郭御史的谋划,并未曾告诉他们。”
“不过,”她拧了拧眉,“你既然亲自来验尸,为何没有查出异常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