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

  沈夫人正拨着算盘,核对庄子上送来的年租账目,闻言抬头嗔道,“你这丫头,如今也是当家主母了,倒在我这儿躲清闲。你婆母身子不爽利,将军府的年事,可都安排妥当了?”
  何年晃了晃手中的宣纸,笑道,“女儿今日是来给父亲送抄写的祖训,谁知他休沐也不在家。”她将纸张递给沈夫人,“不如母亲替我转交?”
  沈夫人接过后,粗粗看了一眼,忍不住摇头,“你父亲也真是,出嫁的女儿自有婆家管教,哪有让闺女抄娘家家训的道理。”说着又柔声道,“这是你出嫁后在婆家的第一个年节,母亲怕你办得不周到,让下人们小瞧了去。”
  何年执起茶盏浅啜一口,从容道,“将军府的老管事掌事多年,年节规矩章程自是熟稔,女儿命暗香协理,明里是帮着老管事分忧,暗里却也有让她监督的意思。至于庄子上的事情,有疏影核账,桂月巡查。她们一个精于筹算,一个性子泼利,擅与乡野村夫打交道,这般相互配合,账目自然清明。”
  何年眼中闪过一丝慧黠,“至于铺面经营,女儿立了新规。掌柜们年节分红与盈利挂钩。做得好,赏银翻倍;做得差,分文不取。这般下来,他们倒比东家还上心生意。”
  沈夫人轻点女儿额头,语重心长道,“当家主母最要紧的是立威,若有一处疏漏......”
  “母亲且宽心,”何年握住母亲的手,柔声劝慰,“主母之威不在事事躬亲,而在知人善任。”
  她指尖力道适中地为母亲揉着肩膀,“您身边能人辈出,何不适当放权?也好松快些。”
  沈夫人轻叹一口气,“傻丫头,我们这样的门第,多少双眼睛盯着瞧呢。若有个闪失......”
  “天塌不下来!”何年笑着截住话头,“父亲在朝堂自然要谨小慎微,可内宅琐事偶有差池又何妨?母亲也该.......”
  话音未落,侍女轻叩门扉。
  “夫人、娘子,老爷回府了。听闻娘子归宁,特命娘子即刻去书房一趟。”
  何年起身整了整衣袖,将誊抄好的祖训仔细拢入怀中。正要起身,沈夫人攥住了她的手腕。
  “秋娘!”她压低声音道,“年末礼部事务繁杂,朝中又逢多事之秋,你父亲心里不痛快。待会儿说话顺着他些,莫要与他起冲突。”
  “母亲放心,女儿省得的。”何年浅浅一笑,提着裙裾迈过门槛。廊下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,渐渐隐入通往书房的回廊深处。
  沈夫人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纤细的背影,眼底浮起一层晦暗的阴翳。
  这一月来,秋娘频繁出入家祠,送回来的抄本都快堆成小山了。
  她私下里问过夫君,“秋娘究竟犯了什么错?”却只得到一句淡淡的回应,“秋娘心性太野,抄抄祖训,是为了让她收收心。”
  而她试探着问秋娘,秋娘却只说自己言辞无状,惹了父亲不悦。
  这一对父女......沈夫人摇了摇头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  沈夫人的居所,距离丈夫书房,不过隔着三重回廊。
  此刻廊外积雪映着天光,将缓步而来的女娘衬得愈发清丽。
  何年身披银狐裘,雪光映照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,恍若碎玉生光。
  书房内,沈尚书见女儿进来,将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。
  他刚从宫中面圣归来,朝服还未及更换,衣襟上还带着御前的龙涎香气。
  “你过来。”他招手唤女儿过来,本还严肃的面庞,在接过女儿新抄录的那叠祖训后,瞬间温和了不少。
  那字迹工整清隽,笔锋沉稳有力,确实是心性沉定之作。
  沈尚书不由颔首,“这字倒是写得愈发好了,可见近日心性确实沉静不少。”
  何年垂首立于案前,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。她轻声道,“父亲教诲,女儿时刻谨记。再不敢有逾矩之行!”
  沈尚书面色稍霁,语气也柔和了几分,“你既知轻重,为父便也宽心了。”似是想起什么,他话锋一转,沉声道,“宋檀之事,已有定论,你不必忧心了。”
  “圆明法师亲自入宫为其求情,皇后宋氏亦自请削去后位,愿以一身之退,换其弟宋檀性命,以全孝悌。陛下念及岁末天和,天恩当泽被四海,不宜刑戮过甚。故而,天家开恩,宋氏本支问斩,余族流徙;唯宋檀因未涉前愆,特准入宫。”
  “入宫?”何年指尖一颤,罗帕险些滑落。
  沈尚书顿了顿,难得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。“那孩子......自愿净身为内侍,入宫陪伴废后身侧,为天家效力,以稍减罪愆!”
  何年只觉一阵眩晕,急忙扶住身旁的紫檀案几。
  这些天来,她暗中遣薛医工日日问诊,又亲赴大昭寺恳请圆明法师周旋。李信业离京前留下的人脉,她几乎动用殆尽,连江南的宅院都已置办妥当......
  却没有想到,他竟然自愿入宫做内侍?
  何年手心掐出青紫,寒意自脊背窜上。
  周庐因李信业重生后及时干预,未入宫闱做内侍,反与周太后姑侄相认。
  而宋家倾覆,宋檀却进宫做了内侍......莫非......
  何年瞳孔骤缩,莫非......他会成为日后的皇城司司使?
  沈尚书见女儿面色苍白如纸,不由轻叹一声,“你既已为人妇,当知与宋檀终究殊途。宋家负你在先,然此番家中遭难,你兄长仍对其照拂有加,你亦延请名医为其诊治,这番情义已是仁至义尽。”
  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,意味深长的看向女儿,“你往后当好生相夫教子,莫要再起他念。”
  怕语气太重,让女儿更加伤怀,沈尚书语气转柔道,“说来还有一桩喜事。”
  “今日急召入宫,实因陛下念及你夫君查办李仕汝一案有功,早先便允诺要封你为一等诰命。如今恰逢北境王册封之礼未行,陛下有意将这两桩喜事并作一处,在岁末前好生操办。”
  沈尚书捋了捋胡须,继续道,“为父身为礼部尚书,建言当此多事之秋,诸事宜从简。故而七日后在宫中为你行封诰之礼,既全了天家体面,又不至于太过张扬。”
  何年掌心掐出深深月痕,却强自镇定道,“女儿省得,一切但凭父亲做主。”
  沈尚书见罚她抄了这么久的祖训,果然成效卓著,不由欣慰道,“看来这番惩戒,确实让你明白了些事理。”
  他向女儿招招手,将其唤到身边后,从案上的匣子里,取出一份商路图册,指尖轻轻叩击在大宁以北的御道上。
  “这几年宋家把持北境商贸,沈家为避其锋芒,只得将生意南移。如今宋家倒台,你叔父也觉北珠开采利润丰厚,这些日子,北珠在京城已是‘一珠难求’的稀罕物。我和你叔父观望朝堂许久,现在风波已平,你叔父的商队明日抵京,后日便启程北上。你若有什么体己之物要捎给将军,大可托他带去。只是这北珠生意,你就不必过问了。”
  见女儿面露不解,他又缓声解释,“为父观陛下近日动向,似有与北境议和之意。如今陛下身边再无奸佞,待战事平息,咱们正可开拓采珠之业。届时将军若愿卸甲归京,你们夫妻也能共享太平。若将军不愿回京,那也有我和你母亲照料着你.....”
  他目光挪向女儿,“你如今最要紧的,是安心养胎。......"
  “父亲!”何年突然打断,眼中尽是不甘。
  这些日子她百般隐忍,事事顺从父亲,就是为了能在商队安插心腹,将暗中购置的粮田与军中所需相连。若按父亲所言,这商队岂非真成了只为牟利的寻常商旅?”
  “父亲为何不让女儿插手采珠一事?北珠生意是女儿一手谋划,商机是女儿发现的,京城造势是女儿安排的,就连将来寒河采珠,也全靠我夫君保驾护航。父亲就这样将我撇开,未免有失公允!”
  “胡闹!”沈尚书蹙眉道,“你一个闺阁女子,插手商事成何体统!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,你叔父为了沈家生意,不惜放弃仕途,你如今这般行事,让将军如何自处?”
  何年眸中闪过一丝锐色,“先祖皇帝立法禁官营商,原为防蠹吏害政。然则满朝朱紫,谁人府上不藏着几处买卖?哪位大人名下没有几处产业?不过借他人之名经营,借手段行遮掩罢了。”
  她抬眸直视着沈尚书,“女儿殚精竭虑筹谋至今,父亲却要釜底抽薪,这岂是诗礼传家之道?这难道就是沈家的家风?”
  “放肆!”沈尚书脸色铁青,“为父何时短过你的吃穿,缺过你用度?这般锦衣玉食养大,怎养出一身刁蛮脾气?一股子商贾市侩?你若是缺银子使,就说个数目,我叫你母亲账上支给你,你只管安心养胎才是正事!”
  何年不满道,“父亲,您可曾注意过,母亲每日寅时三刻便起身,每日管理家宅内务,常常忙到连盏热茶都来不及喝......这样的景象,女儿看了整整十八年。”
  她抬眸间,眼中似有星火,又似有泪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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