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8章
一旁的青霭早已面如土色,额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何年听完桂妈妈的话,指尖不自觉攥紧了锦被上的绣纹,“你......将我当日穿的男装也交予他了?”
桂妈妈瑟缩着点头,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母亲在一旁疑惑道,“什么男装?”
何年强作镇定地笑了笑,“母亲不必忧心,不过是女儿一时贪玩,学话本里扮作郎君玩闹的衣裳。”
她虽然神色如常,宽袖下的手指却掐进了掌心。
宋檀既得了那件衣裳,为何只拿李信业焚毁的衣物发难?若他当众出示她的衣物,恐怕她就没那么容易走出皇城司了......
毕竟那日即便有大氅遮掩,人多眼杂,也难保不会有人看见她内里的装束。若真被当众指认......
何年闭了闭眼,压下翻涌的心绪。再开口时,声音已恢复平静。
“宋郎君与我自幼相识,你们待他亲近些,原也无可厚非。只是背主之事,终究不可轻纵。念在多年主仆情分......今日便取了身契,带着家小离京去吧。”
室内一时静极,只闻得桂妈妈压抑的抽泣声。
何年目光微垂,缓缓道,“趁着天色尚早,城门未闭,早些启程。从此......各自珍重罢。”
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,却让跪着的二人浑身一颤。
青霭终于忍不住重重叩首,“谢、谢娘子开恩......”她声调发抖,额头触地有声,怕极了会被发卖到,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。
待二人退下后,屋内重归寂静。窗外隐约传来侍女们细碎的脚步声,想是正忙着张罗午膳。
不一会儿,疏影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,“少夫人,老夫人那边传饭了。”
何年虚弱地摇了摇头,“我身子不爽利,就不去前厅用膳了。你去回禀老夫人,就说我歇下了。”
说着,转向母亲和嫂嫂,面露歉意,“秋娘今日实在......”
沈夫人连忙打断,“傻孩子,”她替女儿掖了掖被角,“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。你且好生将养,这些虚礼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前厅里,李老夫人特意命厨房备了满桌饭菜,热情招待着来客。席间宾主尽欢,沈夫人与李老夫人说起女儿幼时趣事,不时传出阵阵笑语。
用罢午膳,沈夫人见日影西斜,知道女儿需要静养,便带着儿媳起身告辞。
临行前又特意嘱咐疏影,“好生照看秋娘,若有什么需要,尽管差人来府里说。”
暖阁内,何年倚在绣着缠枝牡丹的锦缎引枕上,连日来的心力交瘁,让她倍感疲惫,却仍强撑着精神打理琐碎事务。
窗外的日光透过纱帘,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。她不时停下笔,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。
北境的布局正在稳步推进。承影已命暗探混入叔父的商队,明面上是护卫商旅,实则要摸清整条商路的关节要害。
至于她们自己的商队,案几上摊开的名册上,朱笔勾画着可靠之人,墨笔标注的尚需考察。
何年提笔又添了几处批注,墨迹未干便搁下了笔。
待商队路线与人员安排终于理清,窗外已是暮色四合。
她正欲唤人掌灯,忽听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黑娘那粗犷的嗓音已穿透门帘,“主子!主子!黑娘有事禀报!”
何年抬眸,见黑娘一脸颓丧地立在门前,不由心疼道,“这是怎么了?可是狸奴又惹你生气了?”
黑娘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,声音哽咽,“主子,那个狸奴当真是个黑心肝的!我精心养好的小狗,让他照看几日,您看......”她从怀中捧出一团毛茸茸的尸体。
何年定睛一瞧,那小狗已然僵直,再无声息。
“我明明嘱咐他要好生照料......他却说,这狗断了一条腿,活着也是受罪,不如死了干净。还说我拼命养着它,看似是爱狗,实则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善心,根本不顾狗的死活......”
黑娘眼中浮现迷茫,“我本想按主子所言,重重罚他,可细想之下,似乎......似乎也有几分道理......”
何年闻言失笑,“你倒是被他绕进去了?”
黑娘却神色大变,绝望道,“娘子,说不定真如他所言,这条狗也想去死呢......”
她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间渗出,“主子,我和这瘸腿狗有何分别?我女儿死得那样惨,我就算报了仇,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?”
何年心头一震。
她原想让黑娘通过教化狸奴,来缓解丧女之痛,却不料反被这毒蛇蛊惑,竟起了轻生之念。
“赛风身子可好些了?”何年突然问道。
黑娘一愣,下意识答道,“好全了,今早还见她在院中练剑......”
“你去告诉狸奴,”何年声音陡然转冷,“若他再敢阳奉阴违,我便让赛风代他受过。这次狗死了,就杖责赛风二十板子。念在赛风重伤初愈,暂且只打手心。”
见黑娘面露困惑,何年解释道,“经此一遭,他日后自会收敛。若还是冥顽不灵......”她眸中寒光一闪,“我自有其他打算。”
何年想到,如今宋家已倒台,等到王公回京城,她不如将这条毒蛇交给王公教化。以王公教化三千弟子的手段,难道还整治不了一个顽劣侄儿?
至于赛风......
何年对黑娘道,“你去唤赛风过来,我倒是有一桩要紧事,需要她跑一趟!”
黑娘退下后,何年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,想起二嫂所言。
她取过一张素笺,蘸墨提笔,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抗灾法子,都尽数写了下来。
不多时,赛风掀帘而入。
何年放下笔,细细打量,见她面色红润,步履稳健,确实已恢复如初,这才开口道,“不日后,王公领命前往奉化赈灾。你在北境多年,最是熟悉雪灾应对之法,我打算让你代我去一趟奉化。”
何年将面前宣纸,推在赛风面前,温声道,“这是将军镇守北境时,与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抗雪良策。”
赛风走过来,只见何年展开素纸,指着上面工整的字迹道,“应对雪灾需从三个关键处着手:首要是御寒保暖,其次是除雪通路,最后是保障饮食。”
“御寒之法有三。”何年指尖轻点宣纸,“其一,取积雪压制成砖,垒作防风墙,内侧以泥浆加固,可成临时避寒之所。其二,在屋内掘浅坑,烧火后覆土,借余温持续供暖。其三,将干稻草编帘夹于麻布之间,保暖效果远胜单衣。”
“还有,我会通知薛医工,让他这几日,尽快调配一批猪油防冻膏,用猪油混合生姜汁、花椒粉,涂抹手脚耳鼻,可以防止冻伤。到时你去奉化时,可以一并带去。”
“至于除雪通路,《淮南子》有云,咸能蚀冰,灰可吸阴。我会让爹爹修书,请沈家商队调运粗盐。到时,你可带人收集灶灰,与盐混合后撒在官道上,可加速冰雪消融。”
“而食物方面,我这里有一个‘救灾粮丸’的方子,将炒熟的豆粉、芝麻和糖混合压实,制成拳头大的‘救命丸’,这一丸之量,足够壮丁一日所需。我会嘱咐沈家在江南的粮行加紧制备,届时会随赈灾物资运往奉化。”
何年深知赛风性子,她对寻常事务总提不起兴致,若要让她真正为己所用,须得寻些既能发挥其长处,又能触动心弦的差事。
而赛风骨子里藏着份赤子之心,若让她亲眼目睹雪灾中百姓的凄苦,必会与那些挣扎求生的灾民生出共情。这般历练,也好叫她明白,为北梁卖命与替自己办事,其间差别何止云泥。
想起那日南门瓦子的巧遇,何年唇角微扬。相扑手是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计,自然没有暗探愿意潜伏。是而,她一时兴起去看相扑,狸奴情急之下,找不到安插到她身边的察子,这才派出了赛风。
只是,恐怕狸奴做梦也想不到,他情急之下派出的不是棋子,而是亲手将自己的软肋,送到了对手掌中。
这一着错棋,终究让他满盘皆输。
第121章
◎请罪◎
第二日清晨,何年刚掀开锦被要起身,疏影便急忙按住她的手腕。
“娘子,这出戏既开了锣,好歹要唱足三日。今儿才‘小产’第二日,按规矩是不能下榻的。”
她边说边麻利地掖好被角,“老夫人随时会来看望娘子的,若是发现娘子是装的,害她白白哭红了眼,就算嘴上不说什么,心里也要怨娘子的......”
何年揉了揉酸痛的胳膊,这才发觉装病竟比真病还难熬。
她扯着疏影的袖角央求道,“好疏影,我闷得快要发芽了。你瞧今日阳光多好,就让我去廊下站片刻,晒晒太阳也好......”
“娘子!”疏影板着脸,连声音都绷得紧紧的,“小产最忌见风受寒,你这一出去,被人撞见就露馅了......”
见女娘蔫得像霜打的茄子,她终究心软道,“要不......奴婢把暖阁的南窗支开条缝,娘子就在榻边透透气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