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0章
宋檀尾音刻意拖得绵长,像在品味她的细微反应。
何年羽睫轻动,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,随即舒展成得体的弧度,缓缓福身行礼,“臣妇......谢主隆恩。”
那短暂的停顿里,她已然权衡了所有利弊。此刻的抗争只会徒增难堪,不如以退为进。
垂首时,一缕青丝自鬓边滑落,恰恰掩去了眼底闪过的盘算。
身旁的郭静姝,以为是今日之事连累了秋娘,紧张地攥着她的衣袖,指尖冰凉。
何年回握住那只颤抖的手,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抚,“这是天家恩典,你快些回去罢。”她轻轻推了推郭静姝的背,“莫让家里人担心。”
待郭静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,宋檀忽的凑近,沉水香混着寒意扑面而来。
“秋娘,那日在将军府,见你婆母待你刻薄.....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强撑的温和,“我回来后辗转难眠,特意向圣上求得恩典,允许你在宫里调养身体。往后住在这里,一应衣食住行,我都会亲自为你安排,定会比将军府......过得更舒心惬意。”
何年唇角微扬,笑意却不达眼底,“有劳宋勾当费心。”
“你我之间,何必如此见外?”
宋檀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,正欲再言,却见女娘已转身望向宫道尽头,冷静道,“不知陛下,为臣妇安排了哪处宫室?”
“清漪宫。”他眼底闪过暗芒,“那里花木扶疏,清幽雅致,最宜将养。想来......”他指尖不着痕迹地擦过她袖口,“定能合秋娘心意。”
何年广袖一垂,恰到好处地避开他的触碰。
宋檀指尖悬在半空,哑然失笑。这明晃晃的疏离非但未惹他恼怒,反倒在他心底,掀起一阵扭曲的快意,那是一种被刀锋划过肌肤般的刺痛与欢愉。
因为他渐渐发现,在这宫里待得越久,就越没有人拿他当男人。
宫女们当着他的面更衣,嫔妃们扶着他的手走路,就连他的亲姐姐也不再避讳,常唤他进碧纱橱里说话。可唯有秋娘,永远带着戒备,遵循着男女大防,仿佛他仍是当年那个,能与她耳鬓厮磨的少年郎。
“清漪宫距此处有些远,我亲自送秋娘过去......”宋檀的手,往前探了探,绛紫袖口金线在暮色中黯然无光,但那姿势却藏着试探,他要看秋娘会不会扶着他的胳膊。
果然,女娘见状,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。这份抗拒让宋檀喉头发紧,在庆帝那里因她而受到的羞辱,又因她而愉悦得指尖发颤。
青石宫道在暮色中蜿蜒,宋檀提灯在前带路,绛紫衣袍扫过道旁半枯的梅枝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越往西六宫深处,朱墙上的彩绘越发斑驳,檐角蹲兽的金漆剥落,露出底下狰狞的木胎。偶有老鸦掠过,在雪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。
“到了。”
宋檀在一处僻静的宫院前停步。宫门上的匾额,显然历经风霜,唯有‘清漪’二字尚能辨认。庭前两株老梨树盘根错节,枝干扭曲着伸向暮色沉沉的天空。
宋檀抬手抚过掉漆的廊柱,指腹沾了层薄漆,“秋娘可喜欢?”他眼尾微挑,语气玩味,“这是我为秋娘特意挑选的住处,整个皇宫,只有这一处,种着两棵百年梨树。”
何年知道,宋檀这般说,是因为他书房的窗外,也有两株梨树。
男子书房本是私密之地,有时连妻子都不曾入内,可年少时,他却总爱寻些由头哄她进去。
或是新得的孤本,要她辨一辨笔迹真伪;或是上好的古画,要她评点题跋的章法。兴致来时,他哄她临帖作诗,自己却立在案侧,挽袖研墨,连袖口洇了墨痕也浑然不觉。待到梨花盛放的时节,他更是天不亮就起身,专挑那沾着晨露的花枝,遣小厮送往尚书府。
她至今记得,她临完的《灵飞经》,他提笔在旁添了一行小楷:梨云影淡,可供余生矣!
而今,何年目光扫过荒芜的庭院,只淡淡道,“清静就好。”
她明白这里离太后所在的慈宁宫,隔了大半个皇城。而他们这是,怕她与周太后联系啊!
宋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,“秋娘从前见着昭怀公主便蹙眉,现在倒能成为好友;向来嫌郭小娘子无趣,现下反倒常亲近她。我还以为秋娘转性了,厌者今珍,爱者昨弃,还担心秋娘不喜欢这里......”
他眼里噙着讥诮,慢条斯理道,“毕竟,这里既见不到郭小娘子,又离昭怀公主的寝宫隔着三重宫墙......没想到,秋娘竟这般喜欢?可见秋娘,还是念旧的。”
何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,只细细打量着这座清漪宫。
三进院落坐北朝南,虽不及中宫华贵,却处处透着雅致。最令她意外的是,这‘前堂后寝’的规制,竟与文人宅邸如出一辙。
前厅待客,中庭青石甬道旁,老梅虬枝如篆,而后殿的寝居,显然经过精心布置。缠枝莲纹的窗棂间垂着素纱,临窗的黄花梨书案上,端砚、松烟墨、宣城笔、澄心堂纸一应俱全......
何年看了一眼,便瞧出了宋檀的心思,他这是照着自己在宋府时的寝房布置的。
“秋娘可还满意?我瞧着这地方,倒合你的性子。便提前叫宫人给打扫干净了......”宋檀负手而立,眼底藏着尽在掌握的冷光。
这处院落,从他成为皇城司勾当那天起,就为她备好了。劝庆帝扣留她在皇宫做人质这个想法,他已经酝酿很久了。
何年眉眼未动,只温声道,“宋大人亲自送我过来,实在费心了。”
这话听着客气,却是明明白白的送客之意。
宋檀眸色一沉,“怎么,秋娘连杯茶也不请我喝?”
何年微微欠身,露出抱歉的样子,“清漪宫久未住人,茶具尚未备齐,实在不敢怠慢大人。改日收拾妥当了,再请大人品茗。”
话已至此,宋檀也不好再留,只深深看了她一眼,“那便改日。”
离开时,他的衣角扫过地面积雪,带落几点未化的雪沫。
何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,这才轻轻舒了口气,转身回殿。
疏影绞着帕子凑近,小声道,“娘子,这可如何是好?早知道......早知道,我们该跟着老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回府,看他还如何敢造次?”
“你傻了。”何年淡淡道,“"陛下金口玉言,便母亲在此,又能如何?”
今日宫宴,母亲与两个嫂嫂皆在受邀之列。何年却刻意与家人错开而行,就是担心静姝一人应付不来。
尤其是宫宴将散时,刑部尚书张希颖之女张小娘子,偏往郭静姝身边凑得殷勤。何年忆起前世将军府冬至宴上,正是这位张娘子暗中推波助澜。虽知静姝素来持重,却也不敢大意,亲自携了她的手离席。
未料宋檀竟借天子恩旨,演了这么一出好戏——明为赐居,实为软禁。
何年指尖划过案几,纤尘不染的触感令她眉梢微蹙,“倒是干净。”
疏影四下看了看,低声道,“娘子,这清漪宫虽偏了些,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。”
何年微微颔首,“既如此,也不必大动,待湛卢送来箱笼,你看着归置便是。”
疏影唇色咬得发白,“娘子,我们当真在这住下吗?”
何年凝眸远望,但见四名绛衣内侍如铁铸般分立宫门。暮色四合,最后一缕天光被朱红宫门吞噬殆尽,连带着将那些沉默的影子,也一道湮没在渐浓的暗色里。
“不住下怎么办?难不成我们还能抗旨不遵吗?”何年眸光晦涩,“不过,常言道,请神容易送神难,我倒是随遇而安的性子,就怕我们这位圣明天子,从此要后宫不得安宁了。”
庆帝想要借后宫牵制前朝,那她就搅弄的后宫失和,前朝也乱成一锅粥。
暮色四合,宫门落锁的闷响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。
何年转身走向内室的紫檀案几,她执笔蘸墨,笔尖在砚台边轻轻刮着,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找些消遣。”
疏影捧着烛台走近,跳动的烛光在洒金帖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她看见自家娘子笔下流淌出的簪花小楷,不由轻声道,“娘子这是要......”
“客居于此,总要略尽地主之谊。”何年手腕轻转,一个个娟秀的字迹在纸上绽开,“明日你将这些帖子送往各宫,再备些时新的绸缎首饰作见面礼......”
疏影撇嘴,“娘子,咱们原只是来赴宴的,如今被困在这儿,哪有什么体面的物件送人啊?”
“去找宋勾当要呀!”何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唇边漾开一抹狡黠的笑。
“明日我自当亲自打点这清漪宫的布置,你也知晓我的脾性,最是受不得半分将就。既然宋勾当说了,这是为着让我避开婆母锉磨,好生将养,才特意向天子求来的恩典,那吃穿用度,自然该照着从前闺阁时的体面来。但凡缺了什么,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去找宋勾当讨要。莫要畏缩,你越是理直气壮地讨要,他反倒越放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