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5章
何年柔声安慰道,“姐姐若有位小皇子傍身,何须忧心这些?只是......”扇面微顿,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,“妹妹一直不解,为何姐姐不想要怀个子嗣?”
郑淑妃诧异道,“妹妹这话从何说起?”她护甲嵌入掌心,“这深宫寂寂,莫说是个皇子,就是有个小公主傍身,也是上苍垂怜!可这些年太医院开的坐胎药,苦得舌根发麻的方子,我哪样没试过?但这深宫里的孩子,岂是虔诚焚香、苦药当餐就能求来的恩典?”
何年目光缓缓上移,落在郑淑妃发间那支翡翠绿萼梅簪上。晨光透过窗纱,照得簪头那簇绿梅蕊莹莹生辉。
“姐姐若是想要子嗣,为何......”她忽然伸手轻触簪头,指尖在梅蕊处微妙地一捻,“为何要常年戴着一支含有零陵香和水银粉的簪子啊?”
“什么?!”郑淑妃一把拔下簪子,护甲在簪身上刮出刺耳声响,“你说......你说这簪子......竟含有什么?”郑淑妃陡然提高声音,唇齿也跟着发颤。
何年指尖轻抚过那支绿梅翡翠簪的纹路,声音沉静如水。
“姐姐可知这簪中绿萼梅,为何能永葆生机?这需取新鲜绿萼梅,以零陵香、水银粉、芸苔子等七味药材浸泡七日,待药性浸透花脉,再阴干后封入翡翠之中,方能保花色永驻。只是,这软玉触肤生温则会散发淡淡冷香,长期佩戴可致宫寒不孕。”
何年将簪子迎着光转动,簪头梅蕊处隐约透出诡异的青纹。
“《千金要方》有载:‘零陵香合水银为引,妇人久佩,令血海凝冰,终生无嗣。”
她放下簪子,抬眸时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。
“这原是扬州瘦马们惯用的手段,既能避孕又不伤容颜。我见姐姐日日戴着,还当姐姐只求固宠不求子嗣,这才为了保持杨柳细腰,不惜伤及胞宫呢......”
郑淑妃的唇色倏地褪尽血色,连指尖都泛起青白。
“妹妹此话当真?”她颤抖的手,轻点簪上栩栩如生的绿萼梅,“这簪子......”她喉间像是堵了什么,半晌才挤出声音,“是我生辰时,刘贤妃所赠。说是她的家乡淮东特有的‘永芳簪’,取‘芳华永驻’之意。我素来喜爱绿萼梅,又见此簪样式精致,寓意也好,这才常常戴着......”
何年忽然冷笑一声,“姐姐,这哪里是什么‘永芳簪’?分明是支‘断嗣簪’。”她抬眸,眼中寒光乍现,“若此簪当真是刘贤妃所赠,那她也太阴毒了.......”
郑淑妃猛地站起身,发间珠翠剧烈摇晃。
“我原以为贤妃性子娴静,是个清净人......”她眼圈已然泛红,“难怪我喝了那么多坐胎药,却始终......始终没有子嗣......”
郑淑妃的声音戛然而止,只余哽咽。
何年轻轻为她拭泪,垂眸掩去眼中深意。
郑淑妃自然不知,她承宠多年没有子嗣,是因为宋皇后没有诞下皇长子前,是不会让其他妃嫔们怀孕的。
刘贤妃所赠的这支‘永芳簪’原本并无问题,不过是何年精心设下的局。
何年日日与郑淑妃相处,深知其对此簪爱不释手,又知晓此物恰好出自刘贤妃之手,便起了借簪挑拨的心思。
她记得清楚,当年宋檀南下游学归来时,曾赠她一支淮东特制的‘素香永芳簪’。彼时他解释道,“这簪中奥妙,在于以松油凝香,用松脂封存花蕊,方能永葆花色如新。”
于是,她替郑淑妃整理发髻的时候,仔细记下了*簪上每片梅瓣的纹路,用零陵香合水银,重新锻造了一支形制相同的簪子,待到郑淑妃再次来访时,借着理妆的功夫,手腕轻转间已换掉了簪子。
而这些日子,何年与郑淑妃相处时,只谈诗词书画、品评时新妆扮,京中流行的花式茶点......
因她从不探问宫中秘事,亦无任何相求之意,郑淑妃渐渐卸下心防,两人倒是真生出几分闺中密友的情谊。
“姐姐莫哭,”何年轻抚郑淑妃颤抖的肩头,绢帕拭去她面上泪痕,“这宫里头......原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。”
怕郑淑妃起疑,她话锋一转道,“不过妹妹只是略通香理,终究不是太医,或许看走了眼也未可知。姐姐不妨让太医院再瞧瞧?”
郑淑妃将簪子收入帕中,念及自己一直没有子嗣,她其实已信了八九分。只强自镇定道,“是要请太医过目的......”
何年蹙眉露出忧色,“只是妹妹斗胆劝姐姐一句,即便查实了,也万勿声张。”她压低声音,“昨日,我身边宫女们看见,素来闭门谢客的刘贤妃,竟亲自去了景福宫拜访庄妃娘娘......”
何年叹息道,“姐姐也知道的,我自进宫以来,屡屡拜访贤妃娘娘,她都称病不见,姐姐还劝我说贤妃娘娘就是这样孤僻的性子,如今看来,只是我不合她眼缘而已......”
“她主动去找庄妃?”郑淑妃果然变了脸色。
她哪里知晓,庆帝正为制衡周家在禁军的势力而暗中布局。林牧虽年事已高,即将告老还乡,但其在军中的威望举足轻重。他举荐的下一任枢密使人选,足以影响朝堂格局。
而刘贤妃之父身为淮东宣抚使,正是庆帝继朱忠出事后,打算用来牵制周家的关键棋子。天子既有意让武将之女互相扶持,刘贤妃主动结交庄妃,不过是顺应圣意的寻常之举。
至于刘贤妃对何年的刻意疏远,自然是她这个聪明人早就看穿,天子名义上是请北境王夫人入宫调养,实则是为牵制李信业。
刘贤妃出身将门,最是懂得避嫌之道。她若与北境王夫人往来密切,难免惹来猜疑。因此每逢何年拜访,她不是称病不出,便是借故前往佛堂诵经,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“可不是么?”何年轻摇团扇,笑得勉强,“我三番五次递帖子,刘贤妃不是头疼就是脑热,她这次主动去拜访庄妃,那自然是有心结识。若贤妃娘娘和庄妃娘娘交好.......”
她抬眸看向郑淑妃,眸光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心疼,“姐姐一个人在这诺大的后宫,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......”
话音戛然而止,留下无限遐思。
郑淑妃心口突然涌上一阵灼热,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。昔年她对宋皇后唯命是从,如今宋家倾覆,连皇后都被打入了冷宫,她却还要替个阉人卖命......这深宫里,何曾有人真正替她着想过?
这两日她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。每当更漏声起,便睁着眼直到天明。
选秀才罢,宫里就添了这许多家世显赫的美人。待到三年后再选秀时,新人换旧人,她这般无子无宠的嫔妃,哪里还有容身之地?
更可恨的是,她今日才知晓,竟还被人……被人用这等阴毒手段断了子嗣......
“今日让妹妹见笑了......”郑淑妃仓促拭去眼角的泪痕,强撑着站起身来,“宫中还有些庶务,就不叨扰妹妹了。”
她说完步履匆匆地离开。
甫一回到自己宫里,她立即挥退闲杂人等,只留下贴身女官彩衣与黄杳。
“彩衣,你去查一查刘贤妃,这几日是否与庄妃娘娘走得近?”又对黄杳道,“你去太医院请郭太医,就说我心悸旧疾犯了。记得,务必要避开宋勾当的眼线。”
很快,郭太医便提着药箱赶来,他捧着那枚簪子,在灯下反复查验,眉头却越皱越紧。
“娘娘明鉴,这簪梅蕊,确实以零陵香与水银粉凝固定型。”他枯瘦的手,握着簪子一角,眼神严肃而凝重,“《本草经》有云,此二物相合,妇人久佩,令胞宫如坠冰窟......”
郑淑妃颓然跌坐在绣墩上,良久才找回声音,“可还有......补救之法?”
“容老臣先请脉。”郭太医三指搭上她的手腕,半响,才眉头微松,“幸而娘娘佩戴时日尚短,若以艾灸暖宫,辅以汤药调理,未必没有转机。”
郑淑妃指尖轻轻抚过小腹,她本就感恩秋娘冒险示警,现在听还有挽回的机会,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。
“有劳太医了。”郑淑妃眸中重燃光彩,眼神略略示意,黄杳立刻捧出早备好的锦囊,里头沉甸甸的尽是金瓜子。
“郭太医切记,”郑淑妃压低声音,带着几分警戒的意味,“本宫今日只是旧疾复发,需几剂安神的汤药。”
郭太医躬身接过锦囊,退下时却步履踟蹰。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朱红宫墙上扭曲变形。
往昔给嫔妃诊完脉,他总要第一时间向宋皇后禀报。这些妃子们能不能怀孕,全看宋皇后会不会开恩。
如今凤驾幽居冷宫,宋家大厦已倾,郭太医摩挲着袖中金瓜子,忽觉这太医院的青石板路从未如此难行。那支暗藏玄机的簪子,八成是宋皇后当年所为。现在真相从他口中道破,谁知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?
转过回廊时,他暗暗打定主意,若宋勾当问起,只说诊得心脉淤堵,需活血化瘀。在这九重宫阙里,医术不过是块敲门砖,能揣摩透主子们的心思,方是保命之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