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0章

  “郭大人此言差矣。”韩参知冷笑着打断,“就算是谣言,也未必是空穴来风。而且李将军的出生年日,恰好与北粱大公主沉河时间对得上......这般巧合,岂是‘谣言’二字能轻描淡写?”
  他转向御座,声音陡然锐利,“老臣以为,此事关乎社稷安危,宁可错斩千钧,不可漏放一粟!”
  郭路根本不信这般荒唐之事,还想坚持辩驳,庆帝在御座上不耐道,“郭老这般死保李信业.....莫非愿以九族性命为他做投名状?”
  帝王龙目微眯,指节在扶手上叩出沉闷回响,威压感凌厉。
  殿内空气骤然凝固。
  郭路官袍后襟已洇出冷汗,他颤巍巍直起腰背,干裂的唇刚吐出‘老臣愿......’三个字,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截断。
  “臣妇愚钝。”何年广袖垂落如敛翼之鹤,清凌凌出声道,“不知陛下宣召,有何示下?”
  庆帝眸光微敛,指尖摩挲着龙案上的密折。
  “朕数日前便下了八百里加急,召李信业回京述职。他却以‘塑雪城初定,需主帅镇守’为由抗旨!”
  殿内金兽香炉吞吐着青烟,天子声音陡然转沉,龙目如电直刺向阶下伏跪的身影。
  “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......朕念在夫人是李信业的结发妻子,特准你随犒军使团北上探亲,也替朕查清此事。”
  何年尚未开口,沈尚书已疾步出列,满脸担忧道,“陛下,小女蒲柳弱质,且听闻北境王在边关已纳数房美妾......”他喉结滚动,语气艰涩道,“纵使小女前往,恐也难探听任何消息。”
  “岳丈多虑了。”庆帝斜睨过来,轻笑道,“那些庸脂俗粉,怎及令爱国色天香?况且,不过让夫妻叙些体己话,并不会伤及令爱性命,岳丈何须如此惊惶?”
  沈尚书背脊一阵发麻,深深俯首道,“微臣惶恐,和妃娘娘不过是个小小妃嫔,臣怎么当得起陛下的这声岳丈?”
  “现在是和妃,往后却未必了。”庆帝忽然倾身,脸上倏然挤出虚浮的笑意,拉拢沈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
  沈尚书闻言,身子猛地一颤。他慌忙伏地叩首,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,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,“陛下厚爱,老臣...老臣惶恐......”
  天子这番话,分明是以中宫之位相诱。可天家恩宠如虎,三娘又自幼养在深闺,既无班姬之才,又无卫女之貌,这般寻常资质,如何担得起这九重凤阙之重?
  更何况,庆帝此语,显然要她以秋娘涉险,来换三娘恩宠......
  沈尚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明知这番推拒形同抗旨,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。
  “微臣愚钝,”他斟酌着词句,“和妃娘娘自幼体弱多病,性子又怯懦,蒙陛下垂怜位列九嫔已是天恩浩荡。若再进一步,只怕...只怕有负圣望,贻笑天下士林。”
  庆帝眸光骤冷,龙颜不悦道,“沈卿此言,是在说朕识人不明?还是沈卿觉得朕的恩典配不上沈家?”
  “臣不敢!”沈尚书猛地摘下乌纱帽,惊慌道,“臣无福消受,万死不敢受此天恩!”
  庄妃娘娘的例子摆在眼前,入宫不久,就因为天家恩宠而毁容。如今陛下这般抬爱三娘,谁知是不是又要拿沈家女儿作筏子?更遑论还要秋娘去那蛮荒之地......
  “陛下明鉴。”何年见父亲与天子僵持不下,出声解围道,“舍妹素来不喜交际,往日臣妇设宴,她连闺中密友都避而不见。父亲只盼她能本分侍君,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。”
  她盈盈下拜时,鬓边步摇纹丝不动,等到转向沈尚书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
  “至于北境之行......”她含泪望向沈尚书,“北境路遥,风霜凛冽。父亲忧心臣妇自幼养在深闺,难耐边关苦寒......”
  她忽而抬首,眼中秋水盈盈却暗含坚毅。
  “然沈氏一门世受国恩,父兄皆食君之禄,分君之忧。纵使此去关山万里,血染黄沙,亦当效古人衔环结草之义,以报陛下知遇之恩。”
  何年缓缓直起身,面向庆帝,眸光如淬寒星,“臣妇虽蒲柳之质,愿效武侯之忠,为陛下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”
  她立于殿中,身姿如青竹挺秀。清越嗓音似玉磬轻击,在肃穆的殿堂内荡开层层涟漪。
  庆帝听她此言,阴郁多时的面色稍霁,指尖刚在龙案上轻叩出愉悦的节奏,就被沈尚书急切的声音打断了。
  “秋娘,你不要任性!你自幼在锦绣堆里长大,连京郊的雪都嫌冷,如何经得起阴山朔风,塞外苦寒?”
  沈尚书须发皆颤,满脸都是心疼之色。
  “更何况,李信业抗旨不尊,身世存疑,你与他的婚事,本就是权宜之计!在京时他尚有忌惮,如今你孤身前往狼窝,岂不凶险?更不要说他在北境妾室成群,你这般过去,如何立足?”
  沈尚书话音淹没在哽咽里,浑浊老泪滚落脸颊,俨然一副痛心慈父的模样。
  何年见状,也不由得心头微动,但她心里清楚,李信业绝不可能妾室成群。
  他既知她被拘禁于深宫,必会倾尽全力相救。而他这般大张旗鼓纳妾,正是要令庆帝明白:拘禁她已无意义。这满城风雨的纳妾传闻,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脱身之策,以自污名节为代价,换她全身而退。
  至于他的身世之谜……史书从未记载他是北粱人,即便他持有北粱皇室印戳,此前也确有诸多蹊跷之处,但此刻突然曝出此事,时机未免太过巧合。这分明是北粱与庆帝暗中勾结,蓄意构陷于他。
  “父亲,女儿心意已决。”她敛衽而拜,广袖垂落如云,声音清冷似雪下松涛,“自古忠孝难以两全,此去山高水远......”她语带哀戚道,“唯愿父亲保重身体,岁岁安康!”
  庆帝闻言唇角微扬,眼中罕见带着笑意,“夫人何至于此?”他指尖轻抚案上军报,“不过是因塑雪大捷,朕派监军前去犒赏三军,顺带让夫人随行探亲罢了。”他目光转向沈尚书,意味深长道,“沈卿放心,监军自会护夫人周全,定将她安然带回。”
  沈尚书不明白女儿为何执意卷入这场风波,但此刻圣意已决,他只得躬身谢恩。
  退回去时,他神色黯然,连脊背都似佝偻了几分。
  一旁的韩焘深深看了他一眼,目光复杂。
  方才庆帝话中深意,分明是要立和妃为继后。韩焘心知自家女儿铸下大错,全赖天子庇护才得以保全,如今听闻庆帝属意沈氏女为后,他只能沉默不语,胸口却如压了块巨石般窒闷难言。
  庆帝目光扫过殿内群臣,沉声道,“此事既已议定,众卿便退下吧。”他幽深眸光停在何年身上,“朕与沈娘子,尚有要事相商。”
  随着帝王抬手示意,几位大臣纷纷伏地告退。
  就在殿门即将闭合之际,庆帝淡然开口,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。
  “今日所议之事,皆为军国机密,若有人胆敢泄露半句......”
  这几位国之重臣,闻言皆身形一僵,齐声应诺,“臣等谨记陛下吩咐,定然不会泄露半句。”
  待人退至殿门处,庆帝忽又唤住一人,“枢密使林牧,留下议事。”
  林牧身形微滞,深深垂首时,宽大袖袍内,苍老的手背青筋暴起,却终是稳稳交叠于身前。
  庆帝半倚御座,将老臣每一丝动作都尽收眼底。他当然清楚,是韩舒妃做局,害得林牧爱女毁容。
  可韩焘身为副相,正是制衡王韶德的关键。权衡再三,他只得将张婕妤废入冷宫,连带着贬黜其父张贞。
  想到此处,庆帝喉间涌起苦涩。张贞这枚安插在御史台多年的棋子,当年费尽心思才扶植起来,竟毁于后宫妇人的妒恨!
  庆帝摩挲着案头密报,眼底阴鸷翻涌。
  “林卿啊......”帝王微微倾身,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恳切,“李信业此人...着实令朕寝食难安。”
  他指尖轻敲御案,继续道,“卿在军中威望素著,这两年朕体恤卿年事已高,连早朝都免了卿的参拜......”说到此处,庆帝长叹一声,“若非朝中已无可信之人,朕实在不忍让卿以这般年纪,还远赴北境担任监军......”
  林牧迅速屈膝,玄色官袍在金砖地上铺开一片暗影。他双手交叠抵额,恭敬道,“陛下差遣,乃臣分内之事。”
  庆帝缓慢走下御座,伸手虚扶老臣臂膀,“林卿,朕能托付性命的,唯卿一人了。”
  帝王指尖触及的官袍下,传来老人压抑的颤抖。
  “老臣纵使肝脑涂地,也定不负陛下托付之重。此去北疆,必当竭尽残躯余力,为陛下分忧。”
  庆帝见他应允,眼底暗芒微闪,转而缓了语气,“庄妃受伤的事情,确是朕思虑不周。对她过分的恩宠,反倒招来祸端。”
  目光与林牧相接时,帝王眉宇间凝着几分真切的自责。
  “林卿且宽心,从今往后,朕定会护她周全无虞。”
  庆帝派林牧去北境,实则心中另有盘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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