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2章

  外人看似争宠的举动,她私心里是用来避宠的。
  但这点子私心,居然被长姐看穿了。
  “阿姐......我......”
  三娘攥紧裙裾,丝缎在掌心皱出凌乱的纹路。她慌忙垂下头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  她心底对天子并无情意,明知避不开承恩,却也要借这腹痛之症,引来天子怜惜的同时,也少经些床第折磨......
  这些隐秘心事,她不能对旁人说,更不能让任何人瞧出端倪。
  何年见她紧张,抬手轻轻落在三娘肩上,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,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。
  “我说了,有时候真相不重要,旁人看到的,你自个心里认定的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  她倾身贴近三娘耳侧,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拂,嗓音低柔却字字清晰,“你尽管做个想要争宠,身子却不争气的可怜人。但要记得,疼要疼得真,弱要弱得巧......明白么?”
  “妹妹记下了。”三娘垂眸应声,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阴翳。
  她对这位嫡姐始终怀着复杂心绪。自小长姐便对她百般刁难,新裁的罗裙总要泼上茶渍,母亲新送的珠钗也会被她砸碎......可每当看见嫡母待自己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时,她也确实对长姐心存愧疚。
  现在长姐要她往后安分守己,韬光养晦,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情,自然无不应是,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恭顺。
  何年凝视着妹妹温顺的模样,眼底暗芒流转。
  这个看似逆来顺受的妹妹,总在关键时刻显露出令人意外的执拗。就如这次选秀,明明对侍奉君王万般抗拒,却偏偏选择踏入这深宫禁苑。更教人玩味的是,每每听从她吩咐时,那低眉顺目间,总暗藏着为自己谋算的机锋。
  “我走之后,你须谨记......”她扣住三娘的手腕,郑重交待道,“一定要远离宋檀,不要听他蛊惑,不要与他有任何牵连。”
  三娘睫羽轻颤,眼中疑惑一闪而过,却也点了点头。
  何年交待完所有事情,这才稍觉心安。
  三娘的姻缘和命运,显然因为庆帝选妃,而发生了变故。这深宫处处是吃人的陷阱,她能做的,不过是让三娘在这暗流汹涌中,暂且寻个安身立命的位置罢了。
  辞别三娘后,何年沿着朱红宫墙徐行。
  冬日斜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,绣鞋踏在未扫的积雪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  她拢了拢银狐毛滚边的斗篷,朝郑淑妃所居的毓庆宫方向行去。
  近来郑淑妃圣眷日隆,却总以各种由头推拒她的拜访。不是正在小憩,便是身子不爽利,连嫔妃们每月一次的御花园赏梅宴,她都寻了借口缺席。
  这般刻意的疏远,更叫何年心中生了疑窦。如今奉旨归省,临行前总要探个明白才是。
  何年行至毓庆宫前,檐下冰凌如刀,折射着冷冽天光,将朱漆宫门映得森然。
  “李夫人怎的这时来了?”郑淑妃身边的大宫女彩衣匆匆迎出,脸上堆着笑,眼角却绷得紧,“娘娘昨夜侍奉圣驾,方才歇下......”
  “我后日便要随军北上,今日须得出宫。”何年将冻得微红的指尖拢进袖中,取出个石榴多子纹的香囊,金线在雪光下熠熠生辉。
  “临行前特来辞别,想将这求子香囊悬于娘娘榻前,全了这番情谊。”
  春桃盯着香囊上栩栩如生的石榴籽,喉头动了动。
  宋勾当的警告言犹在耳,可李夫人往日赏下的胭脂水粉、时新花样,哪样不是她们这些宫婢求都求不来的?娘娘私下里也常说,这宫里就数李夫人最是体贴。
  “夫人稍候。”她终是福了福身,碎步退入内殿。
  不多时,锦帘微动,彩衣探头道,“娘娘醒了,请夫人进去呢。”
  何年款步踏入内室,内殿炭火烧得极旺,暖香扑面而来,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。
  郑淑妃半倚在填漆螺钿暖榻上,手里捧着香薰手炉。
  “妹妹来了......”她眼波虚浮,声音比榻边的银丝炭还要飘忽,“我这几日身子不大好,总觉困倦......”
  何年唇边噙着温软笑意,语气雪落梅枝般轻悄。
  “姐姐不必起身,且好生将养着。我原不该此时来扰的,只是此去关山万里,怕再见无期,特来与姐姐道别。念及姐姐求子心切,特意绣了这石榴多子纹香袋,挂在姐姐榻前,保佑姐姐早生小皇子可好?”
  “妹妹有心了。”郑淑妃勉强一笑,眼波掠过悬在床头的鎏金香球,又飞快移开。昨夜的‘长相守’早已燃尽,混着今晨新换的苏合香,该是盖住了那股子清甜。
  更何况,她明日就要离京,应是察觉不出才对。
  郑淑妃喉间微动,终是颔首,“有劳妹妹了。”
  何年执起绣囊上前,石榴籽上的珊瑚珠映着炭火,在帐上投出点点血痕似的影。
  “姐姐言重了,不过是尽些心意罢了。”
  她将香囊悬在床帐金钩上,目光状似无意的落在鎏金香球上,“这香球倒是别致。”
  镂空的球体缓缓旋转,溢出丝丝缕缕的甜香,像是夏日里熟透的蜜桃,浓得发腻,却带着几分糜烂的气息。
  郑淑妃听她提起香球,心头一紧,护甲不着痕迹地划过锦褥,在缎面上勾出几道细痕。
  何年收回目光,将香囊上的金线流苏理顺,回头看向郑淑妃道,“此去山高路远,这石榴多子的意头,就当是妹妹为姐姐祝祷了。”
  她说话间,尾指却恰到好处的擦过鎏金香薰球,纤细指尖勾进一缕粉末。
  等到坐回春凳上时,不经意掩唇而笑的功夫,尾指搭在鼻尖上,那一缕甜腻气息让她眸色微深——果然掺了阿芙蓉。
  怪不得郑淑妃近来恩宠不断,原来是使了这样的手段。
  何年面上丝毫不显异色,只轻蹙蛾眉,捏着绢帕按在心口道,“姐姐可知庄妃娘娘毁容一事,真真骇得我几夜不得安眠......”
  她有心试探宋檀是否来盘问过郑淑妃。
  话音未落,却见郑淑妃瞳孔骤然紧缩,眼底闪过一丝惊惶,像是突然忆起什么可怖之事。
  “姐姐,这是怎么了?”何年柔声上前,打量着郑淑妃血色尽失的脸颊。
  郑淑妃捏住帕角,蓦地想起那日庄妃毁容后,宋檀来宫里兴师问罪的场景。
  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  “娘娘为何突然去庄妃宫里?”宋檀当时这样问。
  她强作镇定,推说是听到秋娘在那里,才去凑个热闹。
  谁知宋檀闻言只是轻笑,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瓶药。
  “娘娘既然不肯说实话......”他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,“那便尝尝这个。”
  郑淑妃还未来得及反应,宋檀已闪电般扣住她的下巴,将药丸尽数灌入她喉中。
  那药丸甜得发苦,顺着喉管烧下去,顿时化作一团烈火在体内炸开。
  “你......给我吃了什么......”她声音发颤,双腿突然失了力气,软软跪倒在地。
  宋檀好整以暇地退回太师椅上,指尖轻叩扶手,“娘娘别急,很快......您就会求着要说了。”
  药效发作得极快。郑淑妃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,每一寸肌肤都变得异常敏感。锦缎衣料摩擦过肌肤,竟似火燎般疼痛难忍。她不受控制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,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浮现出大片红晕。
  “啊......好热......”她难耐地扭动着身子,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。理智在一点点溃散,只剩下身体深处翻涌的空虚与渴望。
  宋檀始终冷眼旁观,甚至悠闲地斟了杯茶。直到她爬到他脚边,发髻散乱,妆容尽花,扯着他的衣摆哀求他。
  “求您......给我解药......”她声音嘶哑,指甲在地毯上抓出数道痕迹,“我说......我什么都说......”
  郑淑妃终于崩溃地吐露实情,说了刘贤妃赠给她的永芳簪,里面藏有害她不孕的零陵香和水银,而她故意去庄妃宫里,就是知道刘贤妃最近在巴结庄妃娘娘,特意去给庄妃招恨。
  宋檀听完,只是取走了那支永芳簪,告诫她以后不许自行其是,也不要再和秋娘来往。
  但他并未否认刘贤妃之事,郑淑妃便觉得,秋娘果然没有骗她。
  她当然不知道,宋檀之所以不否认此事,是因为害她不孕的是宋皇后。
  “姐姐可是身体不适?”秋娘温软的嗓音再度响起。
  郑淑妃猛然回神,勉强扯出一丝笑意,“无妨......许是庄妃妹妹的事太过骇人......我这几日也不得安眠......”
  何年执起她的手,触到一手冰凉冷汗,“深宫险恶,姐姐定要珍重!”
  她躬身靠近郑淑妃时,心头猜测更加确定无疑。
  郑淑妃听闻此言,倏地红了眼眶。
  她想到自己在宫中的遭遇,宋檀对她的轻视和作践,又想到秋娘素日待她极好,眼底酸出几行泪来,“北境苦寒,妹妹也要多保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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