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

  两个起初各怀心思的人,竟也在离别之时,虚假的泪眼中掺进了几分真心。
  宫灯初上时分,何年方辞罢最后一处。疏影提着素纱灯,昏黄的光晕在朱墙上投下主仆二人摇曳的身影。
  她们沿着进宫时的旧路徐行,青石板上积雪未扫,每一步都陷出浅浅的印痕,转瞬又被新雪掩去踪迹。
  何年望着愈加密集的雪幕,簌簌落雪沾湿了她的眉睫。抬眸远眺,这铺天盖地的纯白之下,分明涌动着噬人的暗流。
  她拢了拢狐裘,心里头清楚,这场宫闱博弈,不过刚刚撕开一角,真正的腥风血雨,还在后头。
  大雪纷飞中,主仆二人行至宫门处,却见承影早已候在马车旁。
  何年环顾四周,忽然意识到向来如影随形的宋檀,竟破天荒地未曾出宫相送。这反常的缺席,立刻让她心生警惕。
  “夫人小心。”承影上前搀扶,眼尾泛着可疑的赤色。何年搭上他的手臂,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颤抖。
  “我不在时,可是出了什么变故?”何年压低声音,“王公那边......赈灾可还顺利?”
  承影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一圈,确认安全后,方才倾身低语,“多亏夫人妙计,王公赈灾诸事顺遂。”
  他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被风雪声淹没。
  “皇城司见阻挠不成,竟起了杀心。幸而防备周全,王公安然。只是赛风为护王公突围,中了暗箭,前几日还昏迷不醒,现在已脱离了危险。”
  何年指尖猛地收紧,车帘在她手中皱成一团。
  “王公半月后回京复命,”承影继续道,“这一路,只怕皇城司不会善罢甘休。不过属下已增派精锐沿途护送,必保无虞。”
  马车内,何年凝视着渐远的宫墙,眸色渐深。
  “只是......”承影突然声音哽咽,“还有一事......”
  何年目光一凝,承影眉宇间那抹悲色,让她心头骤然揪紧,“可是......将军出了什么变故?”
  承影摇头,“将军无恙。他特意嘱咐属下转告夫人,纳妾一事纯属权宜之计,只为助夫人脱困。但北梁使节,突然声称将军身具北梁皇族血脉......”
  何年冷声打断,“这等拙劣的离间计,也配摆上台面?”
  ”属下原也这般想,”承影声音嘶哑,“可皇城司竟以此为由提审老夫人,要她说清楚将军的身世真相。属下曾密告老夫人,只要抵死不承认,皇城司就拿她无法......”
  话至此处,承影已哽咽难言。
  风雪中,何年只听他断断续续道,“老夫人她......在堂上......咬舌明志了......”
  何年只觉浑身气力尽数抽离,指尖死死扣住车壁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  ——原来如此。
  此刻她终于明白,宋檀为何没有送她出宫。
  但比这更让她惊惶的是,明明狸奴上次下毒时,她已经救回了婆母的性命,为何最终还是......
  何年不清楚,婆母还是死于非命,是因为上次她没有勘破狸奴的动机,所以没有真正解决这个死局?还是说......命数当真不可改?
  冷汗顺着她额角滑落,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成冰冷的溪流。
  婆母的死,牛羊司御用节羊藏着的猫腻,郑淑妃对庆帝使用的香......
  这一桩桩,一件件,轮番在何年脑中翻涌,她似乎明白了,狸奴真正的目的。
  【作者有话说】
  不知道别的作者怎么写出百万大长篇的,我写到后面真的词穷了。
  第137章
  ◎同舟共济之人◎
  何年踏入将军府时,府中静得出奇。
  廊下本该高悬的红灯笼尽数撤去,却不见半点丧仪白幡。
  洒扫仆役依旧按部就班地清理着庭院积雪,只是那笤帚刮过青石的声响,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  徐管事疾步穿过回廊,在影壁前迎住何年。
  “夫人回来了。”他袖口微颤,嗓音沉得似浸了冰。“宫里来了口谕,严令不得发丧。说若是......说若走漏半点风声,便要阖府......阖府为老夫人陪葬......”
  何年指尖掐入掌心,在皮肉上勒出几道红痕。
  这些日子被困宫中时,她听闻北梁散布谣言,说李信业实乃大公主普荣月之子。彼时她还暗自思忖,若庆帝真要借此发难,她反倒能趁此机会将婆母送出京城。毕竟既非生母,留着也是无用之棋。
  可现在她才惊觉,皇城司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真相。他们逼婆母承认李信业并非亲生,逼她承认二十年来的骨肉亲情都是假的。
  他们怎会懂得?这位看似逆来顺受的老妇人,骨子里淌着武将的朗朗硬骨。
  那一口咬断的,何止是自己的舌头?
  那是将庆帝龙袍下的猜忌与卑劣,血淋淋地撕开在青天白日之下。让史官之笔,让天下人之口,都记住一个君王是如何用最龌龊的手段,逼死功臣之母。
  何年广袖一拂,眸中寒光凛冽。
  “天子当真是自欺欺人,他封得住将军府的嘴,还能封得住这朗朗乾坤?堵尽这天下悠悠众口?”
  她转身吩咐承影,“去请哭祭社的人来府,让他们以庆贺将军收复塑雪为由求见婆母。待他们发现婆母死讯......”
  “夫人有所不知,”承影突然打断,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凝重,“您困在宫中的这些时日,皇城司已成了阎罗殿。单说这《碧血丹心录》,按您的吩咐从北境传入京城,坊间本已口耳相传。可皇城司为禁绝此书,半月间,国子监三名学子、京城六位说书先生,连带几个贩货郎,全成了护城河里的浮尸。”
  何年眼波微凝,鸦羽长睫轻勾出疑惑,“城司这般肆无忌惮,庆帝就这般......坐视不理?”
  承影道,“如今圣上对宋檀宠信有加,纵使大理寺当面参奏,他大可推脱与皇城司无关。天子故作不知,大理寺又拿不出实证,最终只能不了了之。”
  承影喉结滚动,声音愈发沉重,“正因皇城司近来滥杀成性,属下才不敢贸然联络哭祭社,只怕那些无辜家属,转眼就会变成护城河里的无名尸首。”
  “将军......可已知晓?”何年喉间发紧,声音里浸着说不出的涩意。
  “已遣暗卫快马加急,五日之内必达北境。”承影双拳紧握至骨节发白,眉眼蓄满仇恨,“可恨皇城司不允发丧......府中众人皆被蒙在鼓里,只道老夫人染恙静养,这才闭门谢客......”
  何年只觉心口如遭重击,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。
  她倏然转身,望向偏院方向,“带我去见狸奴。”
  承影虽不解其意,却仍躬身在前引路。腰间玄铁佩刀随着步伐轻叩刀鞘,在落雪无声的庭院中,荡开细碎回响。
  后院老梅树下,狸奴正斜倚虬枝,执一根树杈轻叩鸟笼。
  笼中那只通体墨羽的画眉闻声惊起,扑棱间撞得金丝笼栅铮铮作响,啼声凄厉似泣。
  “夫人。”承影趋前两步,低声回禀,“按您吩咐,暗卫十二时辰轮值监视,确实未见他与外人接触。”
  黑娘远远瞧见何年身影,当即提起杏色裙裾,踩着积雪‘咯吱咯吱’地小跑过来。
  “主子,”她行至近前福了福身,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,“您可算回来了!”
  何年打量着她红润的面色,连往日总带着青黑的眼下都明亮了几分,便知这段时日她过得尚可。
  “狸奴最近表现如何?”
  何年指尖轻捻梅枝,将枝头积雪簌簌抖落。她眸光沉沉地望向梅树方向,那里狸奴正背对着她们,兴致缺缺地拨弄着笼中鸟雀。
  “您吩咐的差事,奴婢日日盯着呢。那狸奴如今照看小兽,倒是不再下死手了......”黑娘说着撇了撇嘴,“就是喂食时总是粗手粗脚,梳毛更是没轻没重,活似跟这些活物有仇一般。”
  何年眸光微凝,“可还有别的异状?”
  黑娘挠了挠头,大大咧咧道,“异状倒是没有,他这些日子,可比先前听话多了。只是,他总是追问赛风道下落,说起两人形如姐弟的生死之交过往。奴婢若是不答,他便水米不进。奴婢怕闹出人命,只得说了南边赈灾的事。谁知他听闻赛风负伤,生死未卜,竟当场呕了口血,高烧三日不退,险些......”黑娘擦了擦泪,接着道,“险些命丧黄泉。”
  “好在前儿得了信儿,说赛风伤势已愈,不日便能返京。”她说着说着神色稍霁,紧拧的眉也舒展半分,眼里露出心疼之色,“他这才肯进些粥水,今早竟还多用了半碗杏仁酪呢。”
  何年抬手拂开眼前横斜的梅枝,簌簌积雪从枝头坠落,在她脚边碎成晶莹的冰屑。
  “你先下去吧,”她轻声道,“我有话要单独问他。”尾音混着梅香消散在寒风里。
  待黑娘的脚步声远去,何年缓步朝梅树下走去。细雪无声地落在她肩头,带起一阵暗香浮动。
  远处,狸奴的身影在虬曲的梅枝间若隐若现,那只乌黑的画眉仍在笼中扑腾,似乎不满他的逗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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