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4章

  梅林深处,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倚树之人。
  狸奴懒懒回首,待看清来人是何年时,他眼中的讶色一闪即逝,旋即浮起讥诮。
  “庆帝竟舍得放夫人归府?”树枝在笼栅上抽出沉闷声响,“莫不是李将军战死沙场,留着夫人这个寡妇再无用处了?”
  何年眸光如刃,冷然划过他细白的面容。
  “怕是要教你失望了。李将军非但未死,还收复了塑雪城......”她语气微顿,心存试探道,“这般捷报,竟无人说与你听吗?”
  狸奴垂眸把玩着手中树枝,不再接话。
  何年冷眼瞧着,以他的本事,若真想知道什么,黑娘岂能瞒得住?
  这些时日他既探得自己不在府中,又清楚赛风的动向,却唯独对李信业的消息不甚上心。
  这般取舍,难道当真对李信业的动向不挂怀?还是......他故意在迷惑自己?
  何年定定凝视着狸奴,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他的面容。从微卷的睫毛到含讥的唇角,每一丝肌肉的抽动都无所遁形。
  这审视既似猎户端详陷阱中的困兽,又恍若困兽反窥猎户的破绽,在生死博弈中寻找一线生机。
  “收复了塑雪城?”狸奴迎着他的打量嗤笑出声,“那他也离死不远了嘛!夫人不会真以为...庆帝会容他活着回来吧?”
  “究竟是庆帝不容他活,还是北梁定要他死?”何年眸色幽深如潭,“又或者,北梁妄图挟制庆帝,操控大宁朝堂?”
  狸奴眉心刚蹙起纹路,何年已倏然逼近。她吐息间带着梅枝上的寒霜,冷香扑面。
  “我总算勘破,你们当日处心积虑,究竟要在御羊身上做何文章了?”
  何年觑着狸奴骤变的脸色,语气闲散似雪落梅枝。
  “你们原以为捏着宋居珉卖国的把柄,便能让他继续为你们所用。却不料他位极人臣后,竟敢反咬一口......你们转而欲遣周庐净身入宫,结果反倒赔了这枚苦心栽培的暗棋。眼见大宁朝堂渐脱掌控,便想出这等龌龊手段......”
  何年一字一顿道,“以御羊传药,欲行控鹤监之实!”
  “只可惜,我虽猜到御羊有异,却未料你们胆大至此。正好借它设计太后中毒,断了普荣达求亲之路。”
  何年微微偏首,欣赏狸奴眼底翻涌的骇浪。
  “有趣的是,普荣达竟真中了计......可见这位三皇子虽是你主子,却不知你暗中竟要操控大宁天子.......这般瞒天过海,所图为何?”
  何年想起哥哥调查御羊毒害太后一案,她本想借哥哥之手,查出北粱在御羊身上暗藏的玄机。
  岂料北梁安插在牛羊司的暗桩,竟在事发后齐齐服毒自尽。
  这般决绝,背后必藏着比毒害太后更骇人的图谋。
  她初时未能参透其中关窍,也无法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。直至在郑淑妃宫中嗅得阿芙蓉的异香。她便想到郑淑妃一个深宫妃子,怎会有这等心计,居然妄图操控天子?
  那必然是......宋檀在幕后运筹。
  而前世周庐能得庆帝异常宠信,令君王言听计从,恐怕也是药物所致。
  今生种种迹象表明,宋檀正一步步取代周庐昔日的地位。
  北梁若在御羊一计失败后另谋后路,与这位新任御前亲信勾结,确是上佳之选。
  可狸奴困在将军府,并不与外人联络,怎会传递消息。
  “是通过动物吗?”何年眸光微转,扫过笼中扑腾的画眉。
  “你假借照料伤禽之名,博取黑娘信任,并通过它们向外传递密信,联络同伙与宋檀勾结,以药物操控圣驾。而宋檀虽得圣心眷顾,却如履薄冰......正需你这等阴毒之计稳固地位,是也不是?”
  何年眸色微沉,心道怪不得黑娘近日面色红润,想必是被狸奴哄得晕头转向。
  什么呕血昏迷、高热不退......纵然他真在乎赛风,以他的城府,又怎会在人前显露软肋?不过是做戏给黑娘看,令她放松戒备罢了。
  至于那些飞禽走兽,借着照料之名在外放风,暗卫又岂会防备这些不会说话的畜生?
  何年眼底闪过一丝锐利:前世婆母之死,会否也是狸奴所为?
  这一世,他拿老夫人的性命威胁李信业,所以仓促下毒,症状猛烈;但是按照李信业所言,前世老夫人中的是慢性毒,最后毒发时无力回天,显然和这一世的症状完全不同。
  何年原以为破了老夫人中毒之局,可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婆母性命。这般看来,那毒计她根本未能真正参透。
  若前世毒杀婆母的也是狸奴......
  何年眸中寒芒闪烁:那狸奴执意毒杀婆母的动机是什么?
  “赛风受伤后,你急不可耐地对老夫人下毒,妄图以此威胁李信业......你能在短时间内产生这个想法,并迅速付诸行动,可见,毒杀老夫人的想法,你绝非临时起意,而是蓄谋已久。但我不明白......”
  何年声音陡然转寒,“老夫人乃牵制李信业的最佳筹码,杀了她,只会让猛虎出柙......这对你们北粱......究竟有何益处?”
  狸奴忽然低笑出声。
  “夫人既知李信业收复塑雪城,想必也清楚......”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,“他实则是大公主普荣月的骨血吧?”
  “不错,我是三皇子的人。”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,“但夫人可曾想过,我一个王氏子弟,如何能得普荣达这般信任?”树枝在他指间翻转出冷光,“若非有人暗中相助,我岂能轻易潜伏在他身侧,借他之手行事?”
  狸奴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树枝,目光渐渐飘远,仿佛又看见那日的漫天飞雪。
  “哥哥死的那晚,赛风背着我逃入雪原,她不敢西去,只一路向东......”狸奴声音变得很轻,“我们啃过树皮,吃过冰,我也喝过赛风的鲜血,直到穿过雪原,一路抵达东漠河畔——那里是普荣月的残部,躲避北粱追兵的栖身之地。”
  何年看见他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,那光芒里混杂着仇恨与某种扭曲的狂热。
  “阿古拉——是大公主普荣月最忠心的亲卫长,在雪地里捡回了我们。”狸奴的嗓音变得飘忽,“我们在东漠河畔的残部中生活了整整一年。而那时,阿古拉安插在普荣达身边的暗桩,早已蛰伏多时。”
  他捏着树枝的手渐渐收紧,梅枝划破他的手心,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,他却恍若未觉。
  “那暗桩助我们改头换面,以战败奴隶的身份混入普荣达的营地。”他神经质地笑起来,“赛风凭借北梁血脉和矫健身手,很快获得重用。而我......”
  他的笑声戛然而止,眼中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。
  “我为了取得普荣达的信任,饮过冰窟里的毒酒,咽过掺着碎骨的馊饭......这样的代价,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贵人,根本想象不出来......”
  何年眸光一凛,肃然截断他的话头,“如此说来,你蛰伏在仇人身侧多年,竟是为借他之手颠覆大宁?而不是亲手刺杀普荣达,为你父兄报仇?”
  她唇边浮起一抹讥诮的弧度,“倒不想...你对着血仇都能隐忍不发,反倒要拿故国泄愤?”
  狸奴抬眸,眼中带着几分癫狂,“拿故国泄愤?”他眼底翻涌着扭曲的恨意,“若非朝廷背弃北境,我父兄怎会曝尸荒野?北境三万百姓怎会沦为白骨?”
  “阿古拉救了我,帮助我接近三皇子普荣达,就是要我名为普荣达的亲信,实则为他效力。”
  他染血的手指向北边,“阿古拉要的是整个北粱,而我——”他指尖转向南方,“要看着庆帝亲手,毁掉他辛苦夺得的万里江山。”
  狸奴古怪地笑起来,“说来有趣,我与夫人...原该是同路之人。”
  “胡言乱语!”何年厉声打断。
  狸奴不紧不慢地拭去指尖血迹,“我既是阿古拉的人,李将军乃大公主普荣月之子......”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,“那我岂不是在替未来的少主效力?”
  “荒谬!”何年断喝道,“将军赤胆忠心,一世清白,岂容你这等宵小污蔑!”
  “夫人还不明白吗?”狸奴忽然凑近,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,“夫人问我,为何要执意杀掉老夫人?”他阴森森地笑了,“因为只有老夫人这个养母死了,将军才会认回亲生母亲啊!这就是我非要老夫人性命的缘由。”
  “至于夫人您......”他退后两步,眼神充满玩味之色,“夫人还记得墩台遇刺之事吗?”
  他语调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  “那日的刺客......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手。”
  狸奴歪着头打量何年骤变的表情。
  “夫人就从未想过,为何刺客偏在您踏足墩台时现身?莫非......您觉得会是李将军,特意从北梁请人来取自己夫人的性命?”
  他欣赏着何年紧绷的神色。
  “夫人作为庆帝赐婚的将军正室,便是大宁拴在将军颈上最精致的锁链,阿古拉大人,岂会容许这样的活锁存在?”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