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5章
“所以,我命令刺客全力刺杀出城的您......若非那次刺杀激怒宋相,夫人当真以为,你那点粗浅的离间计,能撼动两国多年的勾结?”
“说来夫人可能不信,就连庆帝派你刺杀李信业的旨意......”他诡谲一笑道,“也是我献的计。宋檀不知你与将军鹣鲽情深,我却清楚得很,夫人早就为将军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了......”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,“若非我这‘妙计’,夫人如何能顺利脱身?”
“阿古拉大人,深知将军记挂着夫人,只有将您这颗‘定心丸’*送到将军身边,才会斩断将军对大宁最后的眷念。”
他阴冷的气息拂过她耳畔,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蛊惑。
“事到如今,夫人何必还要自欺欺人?从始至终,我们才该是同舟共济之人!”
“老夫人的死,也是你的手笔?”何年眼睫猛地一颤,恍若寒潭坠冰,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。
宋檀靴尖碾过地上积雪,发出咯吱脆响,他坦然承认道,“老夫人一死,再将夫人送去北境,将军才能彻底断了牵挂。”
枯枝在他掌心断成两截。
“虽是我派人诱老夫人自尽,不过......她确实是为护养子,自愿咬舌赴死。”
“至于宋檀那蠢货,”他随手将断枝掷向远处枯树,惊起一群寒鸦,“若是知道将夫人送去北境,是有去无回,不知该多伤心呢!”
第138章
◎辞别家人◎
离府前,沈尚书独唤女儿至祠堂。
北风裹挟着细雪,不时拍打窗纸,发出沙沙轻响。祠堂内,香炉升起袅袅青烟,在天光中纤毫毕现,于森然林立的黑漆牌位间缓缓游移。
何年抬眸望去,数十座黑漆牌位静默伫立,漆面映着窗外雪色,泛着幽深的光泽。每一道鎏金铭文都清晰可辨,笔笔勾勒着沈氏先祖的功业与荣光。
“秋娘,”沈尚书率先打破沉寂,“陛下此次派你随犒军北上探亲,当真只是让你暗查李信业的身世?”
他负手立于祖宗牌位前,身形笔直如松。目光如古井般深不可测,静静注视着女儿的反应。
案上烛火猛地一跳,将牌位投下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。那些交错的暗影在地砖上织就一张无形的网,将何年与这个绵延百年的家族命运紧紧缠连。
“当真如此。”她强作镇定,维持着平稳的声线,“北梁散布流言,声称将军实乃大公主普荣月所出。陛下心有疑虑,故而......”
“秋娘!”沈尚书骤然截断她的话语,声音沉如闷雷。
他向前一步,烛光在他眼中凝成两点寒星。
“为父宦海浮沉三十载,什么把戏看不穿?若当真要查证此事,圣上派皇城司暗访岂不更为妥当?何须动用你这个内宅妇人?”
何年垂下眼帘,避开父亲锐利的目光。
“陛下意在暗中查探,不愿打草惊蛇。父亲且宽心,待此事查明,女儿与将军自当一同返京。”
“秋娘,”沈尚书面色微沉,声音里透着不悦,“此事你本可以称病推辞,为何偏要主动请缨?”
何年微微欠身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平坦的小腹。
“此事确实是女儿任性了......”她声音微顿,眼中闪过一丝痛色,“当初腹中怀有李信业的骨血时,父亲尚愿看在血脉情分上施以援手。如今孩儿既去,父亲便要女儿与他恩断义绝么?”
她抬眸直视沈尚书,烛光在眼中摇曳,“可人心非金石,既是结发夫妻,日夜相对,又岂能全然无情?更何况......”她声音渐沉,“他在前线浴血收复塑雪城,京中便谣言四起。父亲,女儿身为他的妻子,岂能坐视不理?”
沈尚书瞳孔微缩,“你这是要站在李信业那边?”他压低声音,“若传言属实,他当真是大公主普荣月的......”
“父亲,他是谁不重要,”何年目光灼灼的逼视着沈尚书,“血脉渊源不过是个名头,要紧的是他选择做女儿的夫婿,做大宁的忠臣良将。”
话音未落,她眼中已浮起一层水雾,却又很快压下,“若父亲执意不肯相助,女儿自有法子保全沈家不受牵连。至于女儿......”她微微扬起下巴,“正如父亲所言,女儿选择站在李信业这一边。”
沈尚书闻言,面色骤然一沉。
“秋娘,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数百年而不倒,凭的是什么?”他声音沙哑,“不是儿女情长,而是懂得审时度势。你如今为了一己私情,竟要置全族于险境?”
何年袖中的手微微发颤,却仍挺直脊背,“女儿并非不顾家族......”
“糊涂!”沈尚书突然厉声打断,案上烛火随之一颤,“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力,真能护得住谁?当年你曾曾祖父为保家族,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,如今你为个外人,就要断送沈氏百年基业?”
他猛地咳嗽几声,叹息道,“为父知你重情,但世家女子,从来都是身不由己......”
“父亲,”何年唇角微扬,却不见半分笑意,反而透着一股凛冽,“您当真以为女儿此举只是为了儿女私情?”
寒光映着她冷峻的侧脸,那眉宇间的坚毅与眼底的锋芒,显得愈发锐利逼人。
“李信业在北境浴血奋战,方收复塑雪城,转眼皇城司便逼得老夫人咬舌自尽。而民间艺人传唱几句戏文,就要被庆帝鹰爪逼得无辜枉死,父亲觉得,这是明君所为?”
她猛然回身,眼中似有烈焰燃烧,“这样的君王,父亲还要女儿愚忠到底?”
“住口!”沈尚书猛地抬手,却在半空中僵住,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。
他闭了闭眼,声音忽然低哑下来,“这等大逆之言...也是能说的?”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。
他何尝不知,自宋相倒台后,天子行事愈发乖张。昔年尚知顾及体统,近来却连功臣家眷都不放过,着实令人心寒。
可纵使如此......纵使如此......
“君君臣臣...”他喃喃道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这纲常伦理......岂是能乱的?”
何年见父亲神色痛苦,声音轻而坚定道,“父亲举荐王公为相,原是想为这朝堂留一分清明。可您也知道,这些时日皇城司的刺客屡屡暗杀王公,若非李信业暗中相护,王公早已命丧黄泉。父亲,如今的朝堂,早已不是制衡之术能约束的了。若天子执意要做那商纣,纵是比干再世,又能如何自保?”
她抬手轻抚祖宗牌位,指腹沾上一层薄灰。
“父亲,李信业活着,才是沈家最大的保障。他手握重兵,纵使陛下疑您与他同谋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女儿不是要您站队,而是求您明白,在这乱局中,保全他,就是保全沈家。”
“你究竟要做什么?”沈尚书眉头紧锁,话中暗藏深意。他真正想问的是:她需要他这个父亲如何相助?
“钱。”何年斩钉截铁道,“源源不断的钱。宋家已倒,宋檀虽暗中接手了部分私产,已不足和沈家相较。纵然他现在是皇城司勾当,手下鹰犬遍布朝野,也查不到沈家正经营生的账目。父亲只需将北地产业的收益交给女儿,用于李信业招兵买马、巩固北境防务。”
她忽而倾身向前,悄声对沈尚书道,“每月十五,自会有商队以采买绸缎为名,将银钱运往北境。明面上是买卖,实则是给李信业养兵铸甲的军饷。”
沈尚书面露迟疑,“你这是要......”
“父亲可知北梁原本打算如何利用御羊?”何年话锋一转道,“他们原要在饲料中添加令人上瘾之物,妄图通过御膳操控圣上。如今此计被女儿破坏,他们便利用宋檀急于巩固地位,而提供上瘾性药物给他。宋檀日日侍奉天子左右,陛下又对他深信不疑......”
沈尚书神色骤变,沉吟片刻后道,“你容为父再想想。若宋檀真敢给天子用这等虎狼之药......”他眼中寒光一闪,“这等祸国殃民之徒,我沈家必不容他!”
何年垂眸不语。她太了解这些士大夫的脾性了,忠君二字早已刻进骨血里。即便是宋相那般野心昭著之人,也终究不敢拿江山社稷作赌注。
李信业又何尝不是如此?即便死过一回,终究还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,执意要做个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。
何年想起与狸奴的对话,想起阿古拉的种种谋划,心头泛起一丝苦涩。若李信业当真愿意认祖归宗,阿古拉又何须这般步步紧逼?
狸奴敢将这等机密和盘托出,无非是算准了她的处境——若她向庆帝告发,便能彻底断了李信业的念想;若她选择北上,便要在忠君与夫妻之情间做出抉择。
而在她作出抉择之前,李信业早已做出了决定。她所能做的,不过是拼尽这一身力气,成全他那一腔赤诚忠心。
“父亲可慢慢思量!”何年缓缓屈膝跪地,绣着缠枝纹的裙裾,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暗色。她深深俯首,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,许久未起。
“父亲......”再开口时,声音已染上几分哽咽,“女儿这便告辞了。”她直起身子,眼眶微红,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,“求父亲......务必保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