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7章

  前世庆帝正是借李信业弹劾宋相之机,以铲除政敌为饵,顺利完成了对枢密院的掌控。而后郭御史暴毙,御史台亦形同虚设。
  今生李信业隐而不发,所有针对宋相的谋划皆在暗中进行,最终一击毙命,反倒让庆帝措手不及。如今只能重新布局枢密院。
  而林牧,正是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棋子。
  正因如此,何年这些时日对林牧处处示好,明里是为解庄妃之忧,暗里却在君臣之间种下猜疑的种子,更借此与这位枢密使结下一段善缘,以待来日。
  果然,林牧听了何年的担忧,神色间多了几分慈蔼,“夫人且宽心,无论如何,老臣定当护夫人周全。”
  他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娘,见她与自家清梧年岁相仿,又想起沈尚书素来持身中正,也是不涉党争的性子。如今两家的掌上明珠却都被卷入这权力漩涡,不由心头一软,眼底泛起长辈特有的怜惜。
  “夫人本是闺阁弱质,不该涉此险境。”他目光慈蔼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,“夫人若有任何难处,尽管告知老臣。老臣在此向夫人保证,纵使拼却这条性命,也定会护夫人无虞,助夫人平安归家与亲人团聚。”
  何年闻言眼眶微红,借着侍女端上铜锅的时机,以帕拭泪,俨然一副思家心切的小女儿情态。
  锅中羊肉汤翻滚着白雾,氤氲热气中,她为林牧布菜斟酒,举止恭敬如侍亲长。
  正当二人用膳时,帐外突然传来侍女禀报,“大人、夫人,李将军派亲卫前来接应,已在营外候着了。”
  何年放下玉箸,掀帘望去,但见风雪中肃立着几十余骑黑甲将士,为首将领手执玄底金边的‘李’字帅旗,在朔风中猎猎作响。
  马蹄踏碎的雪沫飞扬间,帅旗犹如一团燃烧的墨焰。
  那将领翻身下马,铠甲铿锵作响,单膝跪地抱拳道,“末将赤霄,奉将军之命特来迎接夫人。”
  他声音浑厚,却刻意放轻了几分,“将军军务缠身,不能亲至,特命末将率亲卫护送夫人入城。”
  何年注意到他抬头时,目光在林牧身上短暂停留,似在打量这位朝中重臣。
  赤霄转身让开道路,身后铁骑立即整齐分列两侧,在风雪中筑起护卫之墙。战马呼出的白气与飞雪交织,为这支铁骑蒙上一层肃杀之气。
  何年轻整衣袖,仪态端庄地引见道,“这位是枢密使林牧大人,奉陛下旨意任北境监军,特来犒赏三军。”
  她声音清越,在风雪中格外清晰,“塑雪城大捷,陛下龙颜大悦,特意备下厚赏,以慰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。”
  林牧上前一步,虽已年迈却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姿态。
  “本官奉旨北巡,代天子慰抚边关将士。”他目光扫过众人,声音浑厚有力。
  赤霄立即抱拳行礼,“末将参见监军大人。将军已在府中设宴,请大人与夫人随末将入城。”
  赤霄振臂一挥,身后铁骑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开,动作整齐划一。那面帅旗在风雪中陡然扬起,他亲自执旗策马在前引路,铁骑分作前后两队护卫着车驾。
  马蹄踏碎积雪,在冻土上留下深深的印痕,甲叶碰撞之声不绝于耳,在北风中竟显得格外肃穆。
  朔风呼啸中,一行人于傍晚抵达塑雪城下。
  高耸的城墙巍然矗立,青灰色的墙砖上,还残留着箭矢凿刻的痕迹。几处新修补的垛口处,工匠们仍在加紧施工。城门上方,‘塑雪’两个斑驳的朱漆大字,在风雪中若隐若现。
  赤霄高举令旗,城楼上立即响起三声短促的号角。沉重的包铁城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开启,积雪从门楣簌簌落下。
  入城处,两列黑甲士兵持戟而立,铁甲上凝结的冰霜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橘红的光芒。
  城门洞内,李信业身披玄色大氅静立等候。
  他未着铠甲,只一袭墨色劲装,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刀。火把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,勾勒出深邃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。
  见车驾临近,他向前迈出三步,在距离丈余处站定,右手按在左胸,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。
  “监军大人远道而来,有失远迎。”李信业的声音低沉浑厚,在城门洞中激起轻微回响。
  他目光先是对林牧致意,最终落在何年身上时,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色。
  何年伸手搭上他递来的手掌,感受到他粗粝茧子,正磨着她的掌心。那力道克制又温柔,既是在诉说丧母之痛,又难掩重逢之喜。
  她指尖微微用力回握,在他粗糙的掌纹上轻轻摩挲,传递着无言的慰藉。
  两人这一瞬的默契,藏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,无人察觉。
  李信业引着二人拾级而上,登上巍峨的城楼。
  接风宴设在城楼正厅。这座历经战火的厅堂被重新布置,四周青铜火盆熊熊燃烧,驱散了高处凛冽的寒气。
  透过敞开的窗棂,可以俯瞰整座塑雪城的灯火。远处无垠的雪原,在皎洁月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。
  李信业立于主座前,身后那面巨大的北境舆图上,塑雪城的位置赫然插上大宁战旗。
  他执起青铜酒樽,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泽。
  “这一杯,敬监军大人不辞风雪,代天子巡边。”声音沉稳有力,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威严气势。
  林牧起身,双手郑重捧起酒杯。焰火下,他望向李信业的目光复杂难明。既有朝臣的审视,又掩不住武将之间的惺惺相惜。
  “敬北境将士浴血奋战,收复我大宁疆土。”他声音低沉,喉头微动,“老臣虽久居庙堂,却从未忘却边关将士之不易。”
  苍老的手指握住杯沿,眼神流露出几分内心的挣扎。
  尽管奉皇命而来,但在真相未明之前,这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承认,眼前这个年纪尚轻却已立下不世战功的将军,确实令他心生敬意。
  殿内青铜灯盏燃得正旺,暖黄光晕映照着何年的侧脸。她素手执杯,朱唇微启道,“妾身也敬将军一杯,敬......”
  “敬久别重逢。”李信业突然截过话头,低沉的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缱绻。他举杯时,腕甲与酒樽相撞,发出清脆的铮鸣。
  厅内灯火,映得他眉目深沉。每一道阴影都蛰伏着未诉的衷肠。
  何年抬眸,恰见他眼底映着的焰火,那炽热太过灼人,惊得她下意识垂首。
  林牧的目光,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游移,将李信业未加掩饰的情意尽收眼底。他指腹轻抚杯沿,心中暗忖:看来将军并没有因为纳妾就忘记发妻,此行或可事半功倍。
  但他还需要试探一下,李信业是否真的如北粱谣传的那样,流着大公主普荣月的血脉。
  “听闻将军此次能顺利拿下塑雪城,多亏了漠东大公主旧部的鼎力相助。”他刻意放缓语速,观察着李信业的反应,“老臣久闻阿古拉将军威名,不知可否有幸一见,共庆此番合作?”
  李信业坐在灯下,侧脸线条分明,却带着几分冷意。
  “监军大人消息灵通。”他声音平静得近乎危险,“只是阿古拉将军行踪不定,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。”
  何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间一闪而过的阴翳,那紧绷的神色,泄露了他极力克制的情绪。
  她太明白那些关于身世的流言,就像扎进骨血的刺,让他恨不得与大公主的一切划清界限。
  可流言如附骨之疽,越是逃避,越是纠缠不休。解铃还须系铃人,而阿古拉正是亲手系上这个铃铛的人。
  “将军,”何年轻抚袖口,声音柔和却坚定,“妾身倒觉得,既然监军大人远道而来,不如安排与阿古拉将军见上一面......”
  她眼波微转,眸中含着只有李信业才能读懂的深意,“也好让监军大人......不枉此行。”
  李信业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,眼底的寒意渐渐化开。
  “既然夫人开口......”他声音里的锋芒尽敛,“三日后,本将会安排阿古拉与监军会面。”
  何年举杯浅酌,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眸。借着酒盏的遮掩,她在心中盘算着三日后的会面。既然阿古拉是祸端,或许也能成为破局的关键。
  ...............
  宴席散时,朔月已悬上城楼。
  李信业命亲卫将林牧送至城西雅苑。那是专为朝中钦差准备的住处,四周布有重兵把守,既显礼遇,又不失戒备。
  待监军大人的车驾远去,李信业才执起一盏青铜灯在前引路。
  他伸手示意何年随行,却在触及她指尖时骤然收紧了手掌。
  “天黑路滑。”他一手擒着风灯,单臂便将人稳稳托起。何年还未来得及惊呼,整个人已陷入他坚实的怀抱。隔着厚重的冬衣,仍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。
  回廊的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,他每一步都踏得稳而沉。
  夜风卷着雪粒掠过,他低头用唇蹭过她冰凉的耳垂,“冷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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