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9章
“但能救一个是一个。”她固执地仰起脸,“你既能把塑雪城治理得井井有条,为何不废除这野蛮的制度?”
李信业的面色凝重起来,带着几分北境特有的冷峻,“秋娘想得过于天真了,秋娘以为我是靠仁政,驯服这些北粱人吗?”他笑里含着悲凉。
“他们骨子里只信奉强者为尊。阿古拉执意要我认祖归宗,便是因为我战功卓著,只要我以大公主之子的名义起势,必能名正言顺聚拢旧部,推翻普荣骁的统治。而我若是刚收复塑雪城就贸然废除买卖奴隶,不仅会触犯北粱权贵的根本利益,更会被视作软弱之举。毕竟,这寒河上的海东青,从来不会向弱者低头。”
两人正说着话,那贩子突然拽起少年走向他们,满脸堆笑,“官人可要添个使唤小子?北粱和汉人的混种,听得懂两边话,只要五十贯!”
少年被铁链勒得被迫仰头,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。何年二话不说解下荷包,取出一锭官银掷给他,“这些人我全要了,把镣铐都解开。”
贩子连声道谢,那些奴隶也扑通跪地连连磕头,额头沾满雪粒。
李信业眉头紧锁,却未出声阻拦,伸手替何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狐裘领子。
直到离开集市,他才压低声音问道,“军中戒备森严,秋娘买这么多奴隶作甚?”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。
“自然是看他们可怜,”何年顺势挽住他的手臂,“而且,我确实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。”
那些获救的奴隶默默跟在后面,像一群受惊的幼兽。
何年买来热腾腾的胡饼分给他们,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,转头对李信业说,“他们定然饿坏了,带他们去用膳吧。北地可有什么好去处?”
“白狼居。”李信业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挂着狼头木雕的三层建筑。这座北境少有的砖木楼阁,飞檐下挂着用北粱文和汉文并书的招牌。
推开厚重的毛毡门帘,热气夹杂着烤羊肉的香味悄然涌出。大堂内光线昏暗,唯有中央火塘跳动的火光,映照着四周散落的矮几。
何年正要带着解救的奴隶们入内,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店家急忙迎上来,搓着手陪笑道,“贵人恕罪,按咱们北粱的规矩,奴隶不能进正堂用膳......”
何年蹙眉,“我买了他们,便是我的随从,为何不能一同用饭?”
店家额头渗出细汗,偷眼看了看李信业的神色,小心翼翼解释,“夫人有所不知,这是北境百年的老规矩。奴隶只能在后院蹲着吃,若是上了客人的饭桌,会冲撞了白狼神......”他说着指了指门楣上悬挂的狼头骨,“白狼居得名于此,最是讲究这些。”
李信业轻轻按住何年的手腕,制止了她欲要争辩的话头,“按规矩办。”
他转头对那些奴隶道,“你们随伙计去后院,会有人给你们准备饭食。”又抛给店家一块碎银,“给他们备些好菜,再给我们安排间清净的雅室。”
待店家引他们来到雅间,何年不禁眼前一亮。雅间内四壁悬着狼首图腾的织毯,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狼皮毡,中间摆着一张矮脚黑檀木桌。
她刚在绣有金线的锦垫上跪坐好,伙计便鱼贯而入,奉上北地特色菜肴。
一瓮冒着热气的雪羊肉汤,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;一盘烤得外酥里嫩的岩羊排,撒着北境特产的野茴香;还有几碟奶酥饼和用冰川水酿的马奶酒。
何年正用小银刀将奶酥饼分成小块,吃得津津有味,忽听见房门‘吱呀’推开。
一位身着深褐色狼毫皮袍的老者推门而入。他银白的长发编成整齐的发辫垂在肩头,腰间弯刀的刀鞘上镶嵌着七颗蓝宝石,正是北粱王室亲卫的象征。
老者步伐沉稳,皮靴踏在毛毡上几乎没有声响,唯有腰间悬挂的银铃,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“阿古拉?”李信业放下手中银箸,抬眼时眸光如刀锋出鞘。
“打扰狼主用膳了。”阿古拉声音低沉,带着北境特有的沙哑。他从容地在桌前盘膝而坐,弯刀横置于膝上,刀柄上的狼头雕饰正对着李信业。
“不知狼主考虑得如何了?”他说话间,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从李信业身上掠过,最终停留在何年脸上。
何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阿古拉,执起酒盏,仪态端庄地颔首道,“妾身沈氏,见过阿古拉将军。”
阿古拉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,目光如刀般刺向李信业。
“狼主当真以为,庆帝派尊夫人千里迢迢来北境,只为与你夫妻团聚?”他枯瘦的手指轻叩刀鞘,“庆帝派她来取你性命。狼主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,才肯相信庆帝不会放过你吗?”
“之前,我不过放出风声说你书房藏有谋反证据,皇城司当晚就派人翻了个底朝天。如今,我放出你是大公主血脉的消息,庆帝连查证都嫌多余,直接派你枕边之人来结果你性命。”
阿古拉声音嘶哑,如同生锈的刀刃在骨缝间缓缓拖动。
“狼主应当明白,君王心中的猜疑就像北境的冰荆棘,一旦生根就会疯长。狼主一日不死,庆帝就一日如芒在背。”他直视李信业的眼睛,“狼主以为的君臣之义,在帝王眼里不过是迟早要拔的刺。”
李信业眸色骤冷,“我早已言明,绝不会背叛大宁,更不会辜负养我育我的父母。”
“那不是背叛,是认祖归宗!”阿古拉拍案而起,桌上的杯盏震得叮当作响。他手指北方,声音嘶哑如裂帛,“我冒险前来,就是不忍看公主血脉枉死。你是月公主的亲骨肉,北粱才是你的根!”
阿古拉眼中泛起血丝,“当年普荣骁趁公主临产之际率兵围剿,公主挺着九个月的身孕,带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。就是在寒河的船上,公主忍着剧痛生下了你。为了保你性命,公主不惜血染寒河。这般血海深仇,狼主怎能忘记?这般剜心之痛,狼主岂能不为公主讨还?”
“我会杀了普荣骁父子为她报仇。”李信业面色沉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但我生在大宁,长在大宁,是大宁将士用血肉将我养大。我父母是大宁将军,我妻子是大宁贵女,我麾下将士皆是大宁儿郎,你叫我如何领着北粱铁骑南下,与大宁兵戈相向?”
寒光乍现间,李信业反手抽出阿古拉腰间佩刀,寒刃已横在他颈侧上,“若论血债血偿......”刀锋微微下压,划出一道血线,“你泄漏我身世引得皇城司拘禁,害得我母亲咬舌自尽,这笔账,又该怎么算?”
“这是在替狼主斩断枷锁。”阿古拉纹丝不动地迎着刀锋,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,“将李老夫人送进皇城司的,可是庆帝的朱批御令,我不过是帮狼主......卸下负累罢了。”
“如今狼主已无软肋,也该看清庆帝的真面目了。”阿古拉语气里显出几分恳切,“狼主与我联手,先取北境二十一州为根基。待今冬白灾肆虐,北粱粮草断绝之时,你我里应外合,必能取普荣骁的狗头!届时挥师南下,那才叫真正的气吞山河!”
阿古拉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,“你母亲在北粱余威犹在,而狼主你,既是威震北境的无双战神,又是月公主的嫡亲血脉!只要狼主振臂一呼,百万雄师都将俯首称臣!”
李信业脸色阴沉,握刀的手青筋暴起,刀锋又压下三分。
“我的生母之死非我之过,但我的养母......”他声音嘶哑,“却是因我而死,更是因你而亡!”
锋利的刀刃已割开皮肉,鲜血顺着刀槽蜿蜒而下。阿古拉却面不改色,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何年静立一旁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李信业至今不知婆母在皇城司自尽,不仅是因为阿古拉泄露了他的身世,更是阿古拉暗中派人诱导,劝老夫人以死来保全他这个儿子。
何年脑中思绪电转,狸奴特意告知她此事,必有深意。若她此刻向李信业吐露实情,以他的性子必会当场斩杀阿古拉,如此便彻底断绝了双方合作的可能。
所以,只有一种可能,狸奴既是阿古拉的暗棋,又是普荣达的心腹,却始终在为自己谋局。
普荣达不知他要操控庆帝,阿古拉不察他的背叛,他竟是要在庆帝、李信业与北粱之间,织一张渔人得利的网!
刹那间,何年心中已权衡利弊,她决定隐瞒婆母真正的死因。
何年纤手如电,稳稳按住李信业持刀的手腕。
“夫君且慢!阿古拉现在还不能死。若他死于此地,你的身世之谜便再无人能证。届时庆帝更会借机发难,反倒坐实了谋逆之名。”
“我有一计,可解两难。”何年深吸一口气,望向阿古拉,“此计能让夫君解脱于身世之困,同时也能帮阿古拉将军名正言顺讨伐普荣骁父子。”
阿古拉冷哼一声,“什么解脱于身世之困?他身上流着月公主的血,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。”
“事实虽不可改,但人心可变。”何年指尖揉着太阳穴,眼中闪烁着李信业再熟悉不过的谋划神色,“将军需要的不过是大公主血脉这面旗帜,未必非要是李信业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