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

  江清澜读硕士时,学校北门边有一家十年老店,她经常去吃。
  汤底鲜美、米线爽滑,百吃不厌。
  尤其在秋冬冷飕飕的日子,嗦一锅米线,从口中暖到胃里,别提多幸福了。
  她仿佛记得,汪曾祺的散文里写过一种爨肉米线。
  爨与汆读音相似。但汪曾祺说,爨肉米线里放的是肉沫,她吃到的汆肉米线里,却是里脊肉片。
  如此想来,这两种应该不一样吧?
  如今,她做的这种,是按照学校外的那家米线店做的。
  因为没有油辣椒等佐料,算不得正宗,但有那个意思就成。
  她见张月娘点点头,便递过去一双筷子:
  这里面放了足够的胡椒、茱萸酱。你落水受了寒,要吃些发物,好发发寒。
  张月娘怔怔地看着,似乎有些惊讶。
  为这锅热气腾腾的米线,为她的好心。
  江清澜知她所想。当日,在建隆寺外,二人也是有缘。她便将此事复述一遍,总结道:
  那时,我十分困窘,父母都不在了,带着小妹妹在寺庙里寄居。多亏你买青梅,我才有本钱做生意。如今,算是挺过来了。
  人嘛,死了什么都没有了,活着才有将来。
  张月娘一边吃着米线,一边默默听着。忽的抽了抽鼻子,眼泪串珠似的流下。
  一碗米线吃完,她起身,扑通跪下,给江清澜磕了个头:
  娘子,多谢你的救命之恩。我是一时想不开,才做了傻事。既然留了这条命在,一定如你所言,好好活着。
  江清澜扶起她,看着窗外连天的雨幕,心里松口气。
  世道艰难,女子尤为不易,能帮的就帮点儿吧。
  天破了个窟窿般,整个下午都在下暴雨,噼噼啪啪、叮叮咚咚。
  直到夜里,雨势才渐小,淅淅沥沥的,打在清心院的芭蕉叶上,分为好听。
  谢老夫人啜一口抹茶芋泥牛乳,舒服极了,发出最直白的喟叹:真好喝呀
  望一眼屋檐连线般的雨滴,她庆幸道:得亏派人去得早,才买得到。
  自中元节后,谢临川再没在杏花饭馆露面,只派了人去买饮食。
  他笑道:做饮食上,江娘子着实有心得;祖母呢,又会吃。以后啊,你们俩在一起,有得玩儿了。
  他这语气,俨然是把江清澜当成一家人了。
  谢老夫人闻言,把抹茶饮子放下,想了一想,才道:她的事,你都安排好了?
  正是。
  谢老夫人点点头,却不细问。
  首要的,是宝庆公主怎么办?
  然后是他父母。他父亲那般谨小慎微,连蹴鞠都要管,娶江渊的女儿做儿媳妇,他如何肯?
  再有,她如今是市井商妇,又是和离之身。这门第,如何跨得过去?
  这些事看起来重要,谢老夫人却不在乎。
  斟酌良久,她还是提点道:
  男女之事,最是讲究你情我愿。祖母多嘴问一句,如今是你情了,江娘子她可愿?
  她能有什么不愿的?
  谢临川笑起来,脸上神采飞扬。
  难道是我长得不好看?难道我东平王府的权势不够她用?钱不够她花?绫罗绸缎、胭脂水粉不够她使?
  她与我成了婚,想干嘛就干嘛,何苦再在市井里讨生活?
  谢临川越说越兴奋,恨不得连夜去请媒婆,明天就成婚。
  这般说着,又想起珠宝首饰那些,还没过目。他腾的站起来,一溜烟儿就走了。
  夏荫见状,进来劝慰道:老祖宗,再吃这抹茶,恐怕晚上睡不着。
  谢老夫人笑呵呵的:岂会睡不着?
  她故意狠狠喝了一大口:这里面不是有牛乳吗,牛乳是最安眠利睡的。
  吧唧吧唧嘴,她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:昨日,我让你去杏花饭馆买的卤猪蹄儿呢?
  夏荫无奈,只好举起油纸包:老祖宗,夜深了,卤猪蹄儿太油腻了,又是回锅蒸过的,可不能吃太多。
  知道!知道!谢老夫人点头如小鸡啄米,却抓起猪蹄儿,大口乱嚼。
  左一口肉,右一口抹茶牛乳,根本不嫌多。
  她往桌上吐着骨头,心想:夏荫她们悄悄买好吃的回来,是该投桃报李一下。
  便吩咐道:你给院子里的丫头们打声招呼,让她们避着点儿三郎,免得遭了误伤。
  他是个莽撞性子,自己不痛快了,连累身边的人都要受伤。
  夏荫有些莫名其妙:我看方才,世子爷心情挺好的啊。
  谢老夫人笑着摇摇头:马上就要不好了。
  暴雨过后,连日的溽热暑气终于消了不少。
  清晨、晚夕,河风悠悠一吹,竟有些催人加衣的冷意。
  也是,毕竟都快到中秋了,该冷了。只是今年天气反常,南方都闹了旱灾。
  张月娘被救后,消沉数日,最后,还是打起精神,到杏花饭馆来卖起了饮子。
  她手上有甜水巷那家大妇给的放妾书,算是良家子。江清澜便依着雇佣关系,给她二钱银子一月,说好了饮子卖得多提成。
  令人没想到的是,张月娘看着不显山、不露水的,竟于厨艺一事上颇有天分。
  譬如,江清澜起先定的三种日常饮子是:抹茶芋泥牛乳、抹茶星冰乐、抹茶生椰。张月娘做了几日,竟然自己发明了抹茶脆丸冰茉莉。
  茉莉花被冻在一个个小冰块中,永生花般鲜妍绽放着,好看极了。
  这脆丸,则是她用苣菊根粉、红糖、牛乳做成的。咬开脆脆的外皮,流出里边儿浓香的牛乳。甜中微苦、苦里回甜,颇有点儿现代的巧克力夹心球的意思。
  这盏饮子好看又有趣,竟比江清澜那些现代配方卖得还好。晚间,饮子区甚至要大排长龙。
  那杨松,日日都要来买两盏饮子。有时是亲自来,有时是叫老门房田二来跑腿儿。
  他还特地吩咐了,要多多地放糖。
  女娘爱吃甜。他是给为谁买的,江清澜哪会不知道呢?只笑而不语。
  张月娘越战越勇,也不怕麻烦,竟又捣鼓出各种配料,形如后世的椰果、红豆、奶盖之类的。
  几番组合,创造出无数种饮品。
  若非观察许久一无所获,江清澜甚至要以为,她是穿越女了。
  张月娘后来解释,在家乡时,父亲延请过高手,助她苦练厨艺。
  江清澜不明所以,王蕙娘却知道,这是专门培养的、做妾的女儿。
  如今世道,有些小官人,为了讨好上峰,会将自己的庶女献出来做妾。
  这些女儿,从小便要学伺候人的功夫。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说,还要有一两门手艺。有的略通医术,有的擅长厨艺,有的精于按摩
  江清澜听罢,不胜唏嘘。难怪当初张月娘说她家太远,回不去了。
  她身世可怜,厨艺又高,江清澜便想着,把她往合伙人的方向培养。
  等时机成熟,张月娘总揽后厨,王蕙娘统管前台,自己只需稳坐中军帐。
  到时候,由她出谋划策,把杏花饭馆的模式复制下去,多开几家分店,也不是不可。
  前(钱)途一片光明啊!
  中秋后几日,外间细雨霏霏,杏花饭馆后厨里,却是红灶小火。
  江清澜与张月娘两个,正在做白胡椒猪肚炖老鸡。
  如今由夏入秋,天气转凉,最易感冒,白胡椒性温,有散寒之效。
  并且,相比于辣椒,甚至茱萸、生姜此时,人们辛辣之味的主要来源,白胡椒口感更加温和。因而,男女咸适,老少皆宜。
  鸡汤是最经典的温补之物,自来鲜美。猪肚软烂,却不失筋皮的嚼劲儿,那股特有的香味儿,令整道汤品口感富有层次,却并不单调。
  二人各取小碗,盛了一勺汤,见汤色奶白,遍浮黄澄澄的油圈儿。
  尝了一口后,江清澜心道:鸡肉主鲜,猪肚肉味儿浓郁,胡椒辛辣,食之余味无穷,只是
  她尚在思索,只听张月娘开口道:娘子,妾觉得,得再放些川椒和枸杞。只是,须得少些。
  江清澜莞尔一笑:不错!
  做饭真的需要天赋。她自己勉强算有点儿,但靠的更多的,还是现代人的那些智慧。
  而张月娘,确确实实是有天分。
  川椒主麻,在白胡椒的辛味儿中再添一层次。枸杞泛甜,又不像红枣那般味道浓郁。
  二者都要少放一点儿。妙的便是,这似有若无的一点儿麻、一点儿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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