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

  据她所知,安国长公主是当今官家唯一的胞姐。
  当年,先帝征战在外,南唐趁虚进逼临安,怀孕的先皇后率领诸妃避走西山。宫人惊慌失措,七岁的小公主却镇定自若,一时传为美谈。
  承平帝继位之后,对这位长姐诸多倚仗,早年甚至让她参与政事。
  这样一位有大智慧的公主,与她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,见她做什么?
  按下纷繁的心绪,她问素琴:
  蒙长公主召见,民女惶恐。民女斗胆问姐姐一句,长公主召见,所为何事?
  素琴笑道:也没什么大事。
  长公主近来热衷饮茶,吃过你家做的抹茶芋泥牛乳,想自己试试。
  奈何总也不成功,便想着,请做茶饮的人府上一叙,问问其中的诀窍。
  说罢,她奉上两包银子:
  长公主特意交代了,娘子随我们去了,店就开不成了。
  这里有两包银子,一是娘子出门的行脚费,另一包,则是赔偿今日闭店的损失。
  见她态度谦卑、语气和善,江清澜心下稍缓。
  学做茶饮嘛,富贵闲人们,有时是会有这些闲情逸致的。
  而且,依照这名婢女的说法,这位长公主是个体恤下人的和善人。
  当初,东平王府的人来请她。一来态度倨傲,二来是去做厨娘,成日要住在王府的,她才一口拒绝了。
  如今这次,不过是去一趟,又不是常住公主府。
  并且,她隐隐听说,长公主在江氏夫妇过身后,帮江家说过话的。
  如今,贵人亲自来请,她还不去,岂不是恩将仇报、不识抬举?
  如此思索,她就应了,对素琴告歉:劳姐姐等一等,妾换身衣服。
  那两包银子,却是如何也不肯收。
  长公主府的马车极为宽敞。
  内壁朱红,上面装饰着金铜铸云凤花朵。四维垂着珍珠帘幕,白色的藤蔓上满缀鲜花。
  小几上摆满鲜花果物、蜜饯茶点
  与封建社会的上层阶级打交道,对江清澜来说还是头一遭。
  为其豪奢马车咋舌之余,她也反复琢磨着,应该怎么走路、怎么行礼、怎么说话。不免心下惴惴。
  不过,后来才知,她是杞人忧天了。
  到了长公主府,穿花拂柳、影度回廊,进到清幽之所,见一中年妇人端坐窗前锦凳之上。
  她着晴蓝吴绫宽袖褙子,桔梗紫蜀锦三裥裙。重楼子花冠高耸头顶,覆下一片青纱至肩部。
  鬓边一左一右伸出的两枚金钗,金光耀眼,愈使得她清贵华重。
  见了人来,她缓缓偏头,微微一笑。
  江清澜有片刻失神,陡然想起几句赋来:
  夫何瑰逸之令姿,独旷世以秀群。淡柔情于俗内,负雅志于高云。[1]
  正要下跪,长公主已上前,把她手臂虚虚一扶:我听说你腰部受过伤,弯腰便疼,礼就免了吧。
  说罢,示意她坐旁边的圈椅。
  江清澜心下狐疑,她腰受过伤?她自己怎么不知道?长公主从哪儿听说的?
  但是呢,坐着总比跪着好。
  再说,她一个现代人,除了小时候调皮,被父母罚跪,后来是真没跪过人。
  当下,长公主如此说,她又何必不识抬举?也不纠结那个了,大方在椅子上坐了。
  长公主微笑着,开始问她抹茶芋泥牛乳的做法。
  啊,说这个,江清澜话可就多了:
  抹茶粉好得、牛乳也是现成的,只是芋泥要现做,三者的调配也要控制好
  婢女伶俐,早早端了牛乳、糖粉、蒸熟的芋泥等物上来。杯盘盏碟、碗勺筷柄,林林总总的,摆了一桌子。
  江清澜边说边做,言笑晏晏。如何擂芋泥,如何加紫薯粉上色
  长公主听得也认真,不时问几句。
  到最后,见天光微暗,她便做了个总结:我瞧着,比宫里的点茶是容易多了。
  江清澜笑道:殿下说的极是!
  点茶又要烤,又要碾,还要击拂。高雅是高雅,但做一盏出来,花黄菜都凉了。
  我们市井小店,皆是些俗人的粗鄙习气。便想着,怎么简单怎么来了。
  长公主却微摇了一下头,重楼子花冠轻颤。
  你么,我知道的,倒也不是市井商妇、粗鄙俗人。
  江清澜心中一凛。
  她就是怀疑,堂堂长公主,无事请一个市井商妇入府,教自己做茶饮,实在有点儿怪异。
  真是别有意图?
  这下,是要说到她父亲身上去了?
  果然,又听长公主道:
  江娘子,你是江渊之女,本是名门之秀、闺阁千金。如今沦落市井,天翻地覆,你可曾怪过官家,怪过你的父亲?
  登时,江清澜心中掀起滔天之浪。
  这该如何回答?怪?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,她岂敢怪?说不怪,又显得太假了。
  长公主又何出此言?
  当初,江渊是因痛斥重文抑武韬略而遭难的。难道说,朝廷又有什么动向?有人要利用她父亲之死来作文章?
  短短一瞬,心头急转过数个念头,她忽的扑通跪下,深深叩拜:
  民女听闻,家父家母过身后,殿下对江家多有照拂。民女不胜感激。
  长公主含着笑,摇了摇头:我也没做什么,有些人才着急。
  却也没有叫她起身,是静待她再言的意思。
  江清澜便道:殿下方才所说的,是朝廷的大事,民女不懂。
  只是,民女知道,如今寰宇清明、恩加四海,是官家的功劳。他是做大事的人,有他韬略,也有他的不得已。
  而民女的父亲是读书人,有他的风骨,也有他要坚守的东西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[2]。
  现在这个结果,是父亲自己选择的。
  至于民女
  父亲既然在舍生取义之前,将我托付于人,而不是给我一根白绫,便是要我好好活着。
  我做女儿的,不能辜负了他的筹谋。即便因为种种原因,与那家人分了手,也要活出我自己的赤诚与精彩。
  官家、父亲与我,都没错,各尽自己的本分而已。
  其实,江清澜所说的,是黑格尔的经典悲剧伦理: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。
  大概就是说,从你的角度看,你是对的;从我的角度看,也是对的。但悲剧就是这样发生了。
  上辈子,她可没少啃这些西方文学理论。没想到,今天还能用上。
  时有鸟雀呼晴,日曛窥檐语[3],啾啾唧唧,越发显得室内静谧。
  长公主默了半晌,把她那些立心立命格尽本分的话琢磨了一阵,才道:你如此年轻,竟然如此通透。
  无怪乎,他心比天高,却铁了心要娶你。
  只是,她后一句是在心里说的,除了她自己,没人听到。
  入秋以来,雨水充沛,只是夏日的倾盆暴雨,便变作了绵绵细雨。
  黄昏时分,细雨霏霏时,江清澜登上马车,从安国长公主府离开了。
  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漫天雨丝,问素琴:你看江娘子如何?
  素琴恭敬道:奴婢初识江娘子,只觉得她这人挺和气的。别的,奴婢说不上来。
  长公主难得话多:你是没见过她那父亲,简直一个腐儒,说话、做事都是板板正正的。官家不过略施惩戒,他就要死谏。
  她摇摇头:他竟然能生出江娘子这样的女儿来。
  真是个好孩子。想得通透不说,眼睛里有光,还有爱,这种人多难得啊。
  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:江娘子,令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谢老夫人。
  长公主府半日游,并未使江清澜的生活有甚变化。如今,她太忙了。
  天气转凉,夏日这些卤菜、凉菜变得不合时宜,应当换作温补的炖汤。灶边不那么热,炒菜也可以安排上了。
  对于早食,为了简省,江清澜仍然决心卖粥。只是,要把之前的鱼糜青菜粥换一换。
  俗话说,秋天要吃三白、喝三粥。
  对于三白,不同地方有不同说法。但换来换去,左不过是山药、雪梨、莲藕、白萝卜、百合,这些白色的秋日时令菜。
  三粥,则是它们做成的粥。
  三白三粥有润肺、养胃、增强免疫力之效,适合秋日进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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