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
  而后,他的淡淡道:你说的她是谁?语气中,明显带了些猫捉耗子的轻佻。
  陆斐抿唇道:便是江娘子。说罢,似乎怕对方还要追问,又补了一句:杏花饭馆儿的江娘子,江渊之女。
  谢临川登时哈哈大笑。
  他把扇子开开合合,令它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。斜着眼睛,上下打量着陆斐道:
  陆大人说什么呢?我不过是去杏花饭馆儿吃了几顿饭。有钱赚,我看江娘子高兴得很,何来放过不放过一说?
  比起顾盼神飞的谢临川,陆斐稳重得多,是竹林中的月色,宁静而温和:
  高郎君回老家、松花酿酒馆关门,以及在下遇歹徒袭击,难道不是谢世子的手笔?
  其时,金乌西坠,霞光大胜。
  谢临川畅快大笑两声,把头一扬,让侧面笼罩在灿灿金色之中。
  是又怎么样?他的语气中,满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。
  谢世子!陆斐长眉微挑,似乎激动起来。
  你出身名门,少年英才,什么样的贵女闺秀得不到?
  她如今家破人亡,流落市井,万万不能再受到伤害。请你怜她孤弱,高抬贵手,放她一条生路,可好?
  谢临川慢慢收起笑意。
  可好?一点儿也不好!他谢临川看上的,就没有放手一说。
  凝视面前蓝衫人半晌,他忽的抬手,把扇柄往前一指。
  陆斐上次吃了亏,以为他又要发作,就快步两退。
  哪知道,那扇柄却只是在自己肩膀上点了一点。
  看上谁,是我的事。谢临川逼近一步,脸上带了些冷意,只我好奇,你又是她的什么人,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说这些?
  见陆斐脖颈青筋隐现,他微微一笑,有些恶毒地说:凭你是她危难之时,落井下石的前夫?
  陆斐深吸一口气,勉强压抑住沸腾的心绪:
  江大人于我有教导之恩,便是为了这份情谊,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,她沦入纨绔之手。
  他还敢提起江渊?!
  谢临川只觉一股寒意灌顶而下,连自己被称作纨绔也顾不上了。
  他一字一句、冷气森森地道:好一个教导之恩!好一份师生情谊!
  便是这份恩情,令你任江大人夫妇曝尸义庄?令你新婚当日,就休了他托付给你的女儿?!
  霎时,陆斐面白如纸,后槽牙几乎咬碎,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毕现。
  那时,他的母亲将刀横在自己脖子上,不准他去替江大人收尸。
  他的嫂嫂,拉着两个侄儿跪在他的面前,求他与新婚妻子和离,救陆家,救他的兄长。
  而他,屈服了。
  他本想,暂时将她送出陆家,暗中使人照拂。
  岂料,孟元亮为使得兄长彻底翻不过来身,将陆家盯得很紧。意图在珍珠贪腐案之外,再罗织一顶罪名。
  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。
  等他得到三皇子的支持,事情尘埃落定,她已经被伤透了心
  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。
  他以后的每一天,都将在耻辱与悔恨中度过。
  而如今,他之所以还苟活于世,一是因为他对家族的责任,二是,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,对江家、对她弥补一两分。
  晚风拂过岸边杨柳,把白色的絮团吹到人的身边,绕着衣衫下摆打转儿。
  蓦的,陆斐把紧攥的拳头松开:你说得对,我不配。心如死灰。
  谢临川斜睨他一眼:废物。
  说罢,扬长而去。
  紫宸殿中,正在宴饮。
  此时,宫宴承接前朝的奢靡之风,程序繁复、颇为讲究,分为初坐、歇坐、再坐。
  初坐以烘托气氛为主。数十种水果鲜花、干果蜜饯、酸咸小吃、腊味拼盘等上得络绎不绝,摆得琳琅满目。
  却主打一个光看不吃。
  歇坐则是宴前冷盘,上六轮果品冷菜,每轮十一道菜。
  终于到了正餐,便是再坐,是喝一盏酒,换一干一湿两道菜。
  此时上的,正是花炊鹌子、荔枝腰子两种。
  小鹌鹑烧得焦黄酥香,被劈成小块儿,堆在芙蓉花瓣之中。既有诱人的色泽,又不乏雅致。
  这荔枝腰子却怪得很,跟荔枝膏、荔枝汤一样,都没有荔枝。
  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儿,后两者是因为食物有了荔枝之味儿。
  荔枝腰子却是因为羊腰花入锅爆炒,受热之后,表面突显较多的点状,极像荔枝壳。
  喝第二盏酒,上了奶房签、三脆羹;第三盏酒,上羊舍签、肚签。[1]
  今次来朝的辽国使臣中,以二王子耶律望为尊。
  他不过二十余岁,早已战功赫赫,北击斡朗改、西拒西夏,是辽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。
  奈何人无完人,他性子有些急躁,英勇有余,耐性不足。
  他见这宋国人不过吃个饭,花样忒多。
  呼啦啦的一群人,一会儿上菜一会儿撤菜的,酒却没喝几口,肉也不如在北边吃得尽性,便轻蔑一笑。
  他举起一杯酒,站起来敬承平帝:
  陛下,在下久仰中原文化。来临安几日,见庭树裹绢、画舫泛江,眼界大开。
  来日,我辽国请各位殿下到析津府一游,陛下可要应允呀。那里山映斜阳、鹰击长空,才是好男儿挥洒豪情壮志之地。
  承平帝端居高座,神色莫辨。
  太子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。他身侧是皇长子赵侃,年岁虽小,却十分镇定。
  三皇子低下头,略勾了一下嘴角。
  耶律望这话说得刺耳,但承平帝没有发话,殿中其他人各有盘算,俱是大气也不敢出。
  却听一声轻笑,一位英挺的年轻郎君施施然走来。那身墨色窄袖缺胯袍,衬得他鹤势螂形、豹姿虬筋。
  这人正是谢临川。
  他粲然一笑,直视着耶律望道:
  既然辽国天地苍茫,四王子又豪情壮志,今天怎的,败在了我,临安府署一个小小末流之官的手下?
  可见传闻未必是真。拳头硬不硬,打了才知道。
  他如今是蹴鞠赛大功臣,又是英俊翩翩少年郎,一进殿,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。
  方才,耶律望在蹴鞠场上处处为谢临川压制,比赛一结束,却不见了那人影子。
  正要去打听,他自己冒了出来。
  身侧的幕僚介绍道:此乃东平王三子谢临川。
  耶律望微眯起眼。
  五十年前,东平王这三个字,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。
  宋国与辽国、西夏并立,国土居于东边,半壁江山都是东平王谢山打下来的。
  耶律望微微一笑,软了语气:原来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。那在下,输得也不算冤枉了。
  承平帝看见谢临川,心情大好,见耶律望让步,也软语道:
  辽国苍茫,宋国富庶,我两国永结和平,是天下百姓之福。
  日后若有机会,我的皇子们自然也会去辽国开拓眼界。
  说罢,又命礼官上前,为辽国使臣追加了蜀锦、贡茶、汝窑瓷瓶等赏赐。
  谢临川退后。
  入席时,对上父亲谢衍冰冷的目光,他只惫懒地一笑。继而,没事人似的,夹起面前的鸳鸯炸肚就吃。
  承平帝又想起一事,眼睛在人群中逡巡,问:陆斐陆爱卿是哪位?
  陆斐出列,撩起袍子跪下:微臣秘书省下著作郎陆斐。
  承平帝道:
  朕记得你,承平十一年的传胪郎。亏得三皇子推荐,不然,朕岂非痛失一人才?说吧,要什么赏赐?
  他方才看了,球虽然多是谢家三郎进的,却全靠这陆斐中传。
  球品见人品,这人不疾不徐、稳中有序,比谢三郎那个毛头小子更合他的心意。
  他还听说,谢三郎因为什么事把人打了一顿,人家也没有闹到御史台去,足见得沉稳持重。
  但他在心中,斟酌了一下陆这个姓。
  潭州珍珠贪腐案,祸首户部左曹郎中也姓陆,叫陆昀。
  陆斐拜倒,不卑不亢道:
  微臣听说,临安城中有一人,姓李名正,球技精湛,无人不知。
  奈何此人因案沦为贱籍,日常蹴鞠,配银色面具出战,人称银面将军。
  陛下心怀仁义,何不免他贱籍,也好展现我大宋泽被万世、恩加四海。
  三皇子酷爱蹴鞠,李正这个名字,承平帝在他口中听过,似乎是受越王谋反案牵连的。
  当时,承平帝尚且是太子,对这一案很有怀疑。奈何建德帝行事酷烈,他与臣子们都没办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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