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9章

  姨娘成功带他逃到了大周北境,他们本以为可以获得新生,等待他们的却只有排挤和指指点点。
  大周北境生活着许许多多从北国逃回来的回丹人,他们同样备受歧视,被视作委身于外夷而生下来的野种。
  好在姨娘疼惜他,养育他一日日长大。
  后来姨娘又遇到姨父,两人生下了弟弟卓远。
  他们家境贫寒,不过姨娘姨父都很勤奋,对他也始终视若己出。他幼时只恨自己太过弱小,不能一夜之间长大,好替他们分担。
  而如今他终于等来了这一日,却也彻底失去了报答的机会。
  那一年祖世德攻入白城,下令屠城,对回丹人的仇恨便也开始在全军蔓延。
  他们屠光了白城内的百姓,又自发在大周北境挨家挨户地搜寻回丹人。
  姨娘姨父只好带他和弟弟躲进了山里,躲了几日后,又下山去拿食物和衣物,走之前告诉他,如果三天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回来,便带弟弟往南边跑。
  那一年他九岁,深山老林,太阳一下山,四周便都是狼嚎。弟弟吓得哇哇大哭,而他又怕哭声引来狼群……如此提心吊胆地等了十天十夜,可姨娘姨父却始终没有回来。
  他放心不下,还是决定下山去看一眼。
  他已经浑身脱力,没有力气再抱弟弟一起,百般犹豫之下,还是把弟弟放到了树上,叫弟弟不要乱跑,乖乖等自己回来,他快去快回。
  只是当他跑回到了家中,却看到姨娘姨父已经死在了院子里。姨娘衣衫凌乱,被削去头颅,姨父则磕破了额头,满脸的血迹,腹部又中了一刀,死在了旁边。
  他姨娘是回丹人,他姨父则是汉人。
  他反反复复地琢磨,终于在长大通人事后琢磨明白,姨娘原来是被奸污再杀,姨父被押在一旁被迫目睹,或许是悲恸,或许是求饶,于是自己磕破了额头。
  官兵尽完兴,还是杀了他姨娘,带走了他姨娘的头颅去换赏钱,又顺手杀死了他的姨父。这是他反复揣摩,还原出的真相。
  官兵四处搜罗,附近不断有尖叫声传来,他无法停留太久,趁乱逃出了村落,跑回山上去找弟弟。
  只是弟弟不见了,他把弟弟弄丢了。
  他在山上寻了几天几夜,还是找不到。他无助又绝望,他无法原谅自己。
  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很羡慕周权。
  同样是弟弟,同样是恩人的孩子,周权可以护周祈安周全,给他无忧无虑的生活,自己却再也没有机会。
  他翻遍了整座山,仍找不到,便又一遍遍地找,似刻舟求剑。
  他没有食物,没有水,也不敢下山。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日,死在那座山上,却被一个回丹人所救,趁乱带他南逃。他们掩埋过去,在长安扎下了根,他叫他一声叔父。
  他不断告诉自己,祖世德会这么做,也是因为回丹将领杀害了他的孩子,北国也在大周屠城,祖世德以恶制恶情有可原。他告诉自己冤冤相报何时了,忘记这惨痛的来路,继续向前,不要回头。
  只是前路是什么?
  他不停地向前逃,不停地向前逃,只是在他赚得万贯家财的那一刻,在逃亡路上,他便已经走到了尽头。
  他越是向前,便离自己越遥远,他一回头,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,只剩无尽旷野,他望向河中自己的倒影,竟只剩一堆皑皑白骨。
  要么杀死祖世德,要么杀死他自己,唯有如此,才能够得到解脱。
  或许当初,就不应该挣扎着要活下来。
  周祈安却义正言辞道:“北国之乱,北方尽数遭屠,难道所有人都要像你这样去找北国人寻仇吗?刺杀成功,皇上驾崩,天下大乱!刺杀若是不成,万一抓到活口,把你供出来,你知不知道这是谋反死罪,是要凌迟处死的!”
  “凌迟处死?”卫吉笑道,“好想试试。”
  卫吉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,对,他疯了。
  周祈安咬紧了后牙,攥紧了拳头,真想给他两拳,叫他清醒清醒!
  最终拳头砸在了桌上,没太用力,盖碗在桌上颤了颤。
  他长叹了一口气,转身在卫吉旁边坐下了,独自镇静了许久,这才开口道:“别院里的荷花快谢开了吧?去年一直没有机会,要么我们去别院赏荷,吃点酒,你我都冷静冷静。”
  卫吉问道:“你确定你到了别院能冷静?”
  “都明牌了,有什么不能冷静的?”周祈安说道。
  刺杀成功,皇上驾崩。刺杀不成,卫吉处死。这两者,他但凡能择其一,都不会这么进退两难。
  皇上想下一盘大棋,棋局已经开始,南吴也已经瞄到了动向。
  此时皇上若撒手而去,留下祖文宇接手残局,张叙安从旁作梗,面临的不然是全盘崩殂!
  他只能循循善诱,劝卫吉停手。
  卫吉说道:“好啊,那就去。”
  两人乘马车出了明德门,一笛在车后跟着。
  走了许久,天渐渐暗了下来,马车终于在别院门前停下,只见这别院依山傍水,盖得格外气派。
  三人自角门而入,周祈安径自向前,卫吉没说什么,只跟在身后。
  周祈安依循草图,往一笛所说藏人的院子走去,只是刚要沿长廊穿过一堂,一名侍卫便伸手拦了下来。
  周祈安回头看向了卫吉,卫吉便道:“一笛我信不过,在外面等着吧。”
  太阳下山了,四处都点着庭院灯,可还是有些昏暗。
  张一笛神色紧张,虽然卫老板待二公子极好,只是二公子已经知道了卫老板的秘密。
  生死面前,情义还会重要吗?
  他说了句:“二公子……”
  “卫老板的地盘,他要真想动手,咱们两个也打不过。”周祈安道,“就在这儿等着吧。”
  张一笛停在外,一旁仆人请一笛进堂内喝茶。侍卫没再阻拦,周祈安继续往前。
  后院是一大片荷花池,荷花已经开始败落,花/径垂了下来,褶皱的花瓣却更显浓艳,在黑夜下阴气森森。
  周祈安感到肾上腺素在直往上涌。
  别院太大,他进错了两个长廊,退回来继续找。
  卫吉没说什么,只跟在周祈安身后,任他在别院想如何便如何的模样。
  绕了一会儿,总算找到了一笛描绘中的院子,院内房屋果真都没有点灯。
  周祈安走到正房门前,手刚沾上门环便又缩了回来,回头看向卫吉问:“里面不会布好了杀手,准备要杀了我吧?”
  卫吉道:“不如就调头走吧?”
  周祈安没应声,拉开了门环,见里面漆黑一片,且空无一人。
  “点灯。”周祈安说道。
  卫吉给仆人使了个眼色,仆人便进门点灯,屋内登时亮了起来。过了会儿,仆人又送来茶和茶点,卫吉坐在罗汉榻上静静喝茶。
  周祈安则四处走走看看,试图寻找暗门开关。
  他见西面墙中央挂着一只貔貅图腾,金属雕刻,看着栩栩如生。
  周祈安老神在在地负手走上前去,先从侧面瞧了瞧,见貔貅与墙壁之间留了微微的缝隙。
  他走到一旁,又拿来只烛台,往墙上照了照,只见图腾周身的白墙,有那么一圈颜色与旁边不大一致,大概是长期摩擦所致。又仔细一看,上面竟还留了半枚黑黑的指纹。
  “谁手这么脏啊?”说着,他拿衣袖擦了擦,“莲花门果然只是杀手组织,综合素质一般嘛,留下这种明晃晃的破绽。若是来几个八百营的人进来一搜,这点把戏,当场就暴露了。”
  卫吉说道:“杀手会杀人不就够了。”
  周祈安搓掉那半枚指纹,两手扶住了貔貅,正欲转动,卫吉便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很危险了?”
  周祈安停住了,走到卫吉旁边坐下,说道:“狩猎当天如何行动,已经布置好了吗?若是还没布置完,是不是只要我一直盯着你,盯到狩猎结束,错过了时机,你就动不了手了?”
  卫吉说道:“你现在去告发我,或是劝皇上不要出行,我就动不了手了。”
  这两个周祈安都做不到。
  他说道:“还是熬鹰吧,还有三天时间,看谁熬得过谁。”说着,他喝了一口茶。
  “好啊,那就熬。”
  两人静静坐在堂内,卫吉闭目养神,周祈安也两手抱臂,闭目养神。
  坐了一会儿,肚子便又“咕咕”叫了起来。
  周祈安睁眼说道:“吃饭吧,饿了。”
  卫吉起身走到门外,叫仆人摆饭。
  过了会儿,精美的菜肴便一道道地端了上来。周祈安拿起筷子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,倒茶涮了两三遍,这才动筷,卫吉吃过的菜他才吃。
  筷子没下毒,菜里也没下毒,不过卫吉也懒得跟他说,自己吃自己的。
  周祈安吃着,又用下巴指了指西墙,问道:“里面的人不用吃饭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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