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

  许云冉狐疑回眸望向身后敞亮的紫宸殿,只觉裹在黑夜里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  她情不自禁加快脚步,握着旧袍的手指下意识收紧,即便她尽力平复乱颤的内心,可还是抑制不住对大殿上李修然反常之举加以揣摩。
  他难道发现了她的身份吗?倘若如此,何故不揭穿她?他毕竟是能为了偏袒赵婉竹而杀人灭口的。
  无论当年许家灭门惨案他可否完全了解,可兵
  符是被赵文会夺取,号令众将士助他登上皇位,于他和赵家而言,她都算是敌人。
  帝王之心,不会仁慈到养虎为患。
  许云冉于是笃定他并未发现自己身份,至少不完全得知,至于他殿上的失态……她忽觉李修然是疯了,听闻他为四皇子时,常因地位卑微,又无人护着饱受欺压,多年的压抑或许激发了他心底的阴暗……
  思绪飞乱,她正想得入神,忽有一人横在她面前,阻拦了她的去路。
  许云冉惊出一身冷汗,抬眸望去,只见裴刹指了指藏在宫墙阴影下的马车。
  “这,今夜乃开府良宵,我……”她别扭回应着,目光却下意识落在远处的马车。
  裴刹叹了口气,他从前虽不喜许云冉,可看着她后来对萧玉安的上心,又见二人痴情难言,这才决定推他们一把,便低声道:“许姑娘,你当真以为开府是薄情寡义之人?下午说了气话,此刻正后悔无比呢!”
  第72章
  离开周府后,萧玉安并未回萧府,而是径直去了隐翠山庄。
  隐翠山庄坐落在城郊东侧的华清山上,背靠苍茫起伏的山峦,四面松柏翠竹环绕,深秋时节,依旧是一片翠绿的生机盎然之景。
  山腰云雾缭绕,时聚时散,恍若仙境,底下是幽幽山谷,偶有飞鸟盘旋而过,鸣叫声击破长空,回荡山谷之间。
  庄中有一荷花池,懈于料理,枯萎的荷花散落池底,倒是意外化成春泥,为池中增添不少生机,萧玉安屈膝坐在亭中的坐槛,垂眸窥视池中游鱼。
  他抓起身旁的酒壶,闷闷往喉中倒,烈酒冲刷去心底的悲凉,却带来难以言喻的滚烫和刺痛。
  袖袍滑落而下,左前臂上狭长的疤痕完全显露出来,萧玉安垂眸紧盯着这道疤痕,回想起在郾城的过往。
  *
  也是在这样一个深秋。
  紫电撕裂墨色苍穹,紧随“轰隆”一声惊雷炸响,几乎在雷声落下的同时,豆大的雨点急不可耐砸落而下,噼里啪啦肆意摧残着庭院梧桐。
  他猛然惊醒,又梦魇了,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。
  恍惚之间,他又看见叶宜兰抱着白猫,指挥周围的侍从将他绑起来鞭打。
  “裴刹!裴刹!”他声嘶力竭吼着。
  身上的伤痕刺痒得厉害,萧玉安伏低身子摸黑下床,哪料脚踩了个空,整个人霎时滚落到地上。
  窗外的雨水被狂风卷着,宛如长鞭抽打在窗棂,抽打在他的身上。
  他忍不住使劲搔抓身上的伤痕,虽说离开长安已经过了好几年,可因着夜夜受梦魇折磨,唯有抓挠伤痕能缓解这如蠕虫扭动般的刺痒,这伤口至今尚未痊愈。
  “裴刹!裴刹!”
  呼唤声良久没得到回应,他倏然想起裴刹出城办事,最快明日才能回到郾城。
  萧玉安咬牙爬回床边,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刀,他倒吸了口气,颤抖着挽起左臂的袖袍,稍屈左前臂,右手紧握短刀,咬牙垂直划破一道狭长的裂口。
  与此同时,门“咯吱”一声被人推开了,指节惊得一颤,短刀“咣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他难以置信抬眸望去,冷眼死盯着门口的人影。
  人影身后是大雨磅礴,雷电“轰隆”劈下,连同她脸上的惊诧一起,将满屋照得敞亮,他看得一清二楚。
  当初他只知她混入县衙用的假名,徐云让。
  她是女扮男装藏在县衙里的奸细,萧玉安暂时还搞不清楚她的目的,可早已下定决心明日杀了她,不曾想今夜竟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幕。
  弥漫的血腥味充斥鼻腔,萧玉安恍惚恢复了半分理智,眼角下意识瞥向掉落在脚边的那把短刀。
  “大,大人!”
  许云冉“啪”的一声合上木门,骤然抽出木柜下的药箱,急匆匆奔到他身边。
  她跪在他跟前,熟练取出洁净的白布条缠在他臂上。
  “滚!别碰我!”
  袖袍随着大臂一挥,药箱“砰”的一声翻倒,瓶瓶罐罐滚落一地。
  萧玉安粗喘着气,此刻四肢已然麻木无力,他下意识望向脚边的短刀,等着她恼怒拾起短刀,给他致命一击。
  许云冉却一言不发扶起药箱,重新取出块洁净的白布条,执拗缠住他臂部的伤口。
  “时间会抚平伤口。”她骤然开口道。
  “你懂什么?”萧玉安冷哼一声,高举右手掌掴住修长的脖颈,猛然将她整个人拽到眼前,虎口死死抵住她的下巴,他咬牙切齿望着这张平静如水的脸道,“你和他们一样,都是来算计我的!”
  许云冉徒然笑了:“不,我和大人一样,是被算计的那个。”
  萧玉安怔然愣住,他缓缓松开右手,窥探着乌眸下淡淡的忧伤,骤然拾起脚边的短刀,递给她:“同病相怜,不如一起死了罢,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。”
  “为何要死?”许云冉利落抽出短刀,随手往后一扔,只见空中划过一道寒光,短刀不知隐到了哪个角落,“该死的是他们,不是我们。”
  “天道如此不公,神明永远都站在他们那边!”他紧抓着她的双肩,一字一句道,“逃不过的。”
  “那便做自己的神明。”她凝视着他的眼睛,突然指着窗外被狂风压弯的梧桐树道:“我们来打个赌,我记得,大人曾说,这棵梧桐寿期降至,打算明日让人将其砍掉,可属下觉得,冬去春来,它依旧能冒出新芽,枝繁叶茂。”
  许云冉重新将目光挪回他的身上,直视着他笑道:“如若我赢了,我们都不能死。”
  乌眸投来的一刹那,他的目光蓦然被紧紧吸住了,迎面而来的异香取代难闻的血腥味,心口的那点分寸之地,恍如幼鹿挣脱樊笼,蹄声急乱,踏碎一池春水。
  他动了动唇,艰难从喉缝中挤出个难听的声音:“好。”
  她淡然轻笑,伸手扯开他稍稍敞开的交领,伤痕藏得深不见底,周围反而涌出更多的疤痕。
  萧玉安垂眸望着停在交领上的那双纤纤玉手,倏然油然而生一种怪异情感,她一定是吓住了,很快,她便迅速脱身逃离。
  如他所料,许云冉果然松开了双手,起身往后走,只是,她没有离去,而是跪在地上拾起一个又一个药罐查看。
  萧玉安惊诧愣视着这身忙碌的黑袍,目视她抱着药罐步步走近。
  “大人,属下为您上药。”
  她重新跪在他身边,轻柔褪去裹在上半身的里衣,满身赤红发黑的伤痕顿时将她震住。
  许云冉默不作声拔开药罐上的软木塞,指尖稍稍并拢,挖起少许粉末,一点一点覆在伤痕之上。
  “明日属下再去药铺买些舒痕胶,这些伤痕并无大碍,只要大人忍着不再搔抓,不出一月便能痊愈。”她盖上药罐,重新收回药箱中。
  “过来。”萧玉安屈膝倚靠床榻坐着,面无波澜打量着眼前之人。
  许云冉回眸望他一眼,目光不自觉落在随呼吸起伏的胸膛,一动不动。
  剑眉一挑,随即拧成一团,他嗔声怪道:“怎么?扒了我的衣服,不给我穿好?”
  “是,是。”她低着头拾起地上的衣裳,手忙脚乱给他穿上,庆幸的是,穿衣随比脱衣难,但他还算配合。
  “大人放心,今夜之事,属下定会守口如瓶。”
  “好,每日早晚,来给我上药。”
  许云冉怔然抬起头,很快又垂下脑袋道了声“是”,不过,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,看见了窜上她耳根的热意。
  开春那棵几近枯死的梧桐竟然真的冒出新芽,枝繁叶茂,后来他才知,每当夜深人静之时,她便悄悄跑到树下给其施肥浇水,才养活了这棵梧桐。
  她或许不知道,那时她灿烂的笑容,已然足够点燃他生命里的每一个黑夜。从此他每搬到一处,总在主屋前的庭院内,栽种下一棵梧桐,学着她悉心呵护。
  *
  忽传来“咯吱”一声打断他的思绪,萧玉安抬眸朝大门的方向望去,这一望,便愣住了,她奇迹般再次回到他的身边。
  月光散落在她身上,散发出柔和的光芒,如同那一夜她闯入他屋内一样。
  裴刹悄然挥手,遣散了庭院内所有的侍从。
  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浑身冰冻的血液再度沸腾,许云冉深吸了口气,踏过连接亭子和庭院的长廊,踱步至他的身边。
  萧玉安骤然起身,顾不得不慎打翻的酒壶,紧紧将她拥入怀中。
  灌入鼻间的独属
  于他的沉香味,逐渐平复她忐忑不安的心,她自然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,缓慢抬起双手拥着他。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