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
萧玉安俯身拾起地上的幞头,摆正戴在她头上,垂眸挽起袖袍,轻抓起她的手覆在疤痕上,认真注视着她道:“时间会抚平伤口,可,这是与你的姻缘线,我不愿抚平。”
许云冉惊诧挪开目光看向那道疤痕,疤痕的周围有两三处稍稍横出的凌乱,明显被划过不止一次,可她明明记得,撞见他的秘密之前,此处不曾有过伤口……
“走罢。”萧玉安利落将另一把长剑塞入她手中,一手提着长剑,一手牵着她闲暇的那只手往外走。
两人踏出主屋十余步,巧见裴刹气冲冲赶来,他狐疑打量二人一眼,情不自禁盯着藏在袖袍下交缠在一起的两只手,垂头作揖道:“袁氏带人来请大人回府。”
“好大的胆子!竟敢逼到这儿来了!谁将行踪告诉她的?”
裴刹摇头,低声猜测道:“恐怕是有人跟踪,夜里送许姑娘来时便发觉有可疑之人,奈何城门将闭,属下急着赶马……”
“城门已闭,她怎可能随意出城?”许云冉抬起手肘,轻推他提醒道,“除非有皇帝印信,我想,跟踪之人或许并非她所为。”
“难道真要我跟她回府?”
这话也将她问住了,鼓起勇气稍稍敞开的内心仿佛一瞬间再次缝得紧密,许云冉抽回裹在他掌心中的手,闷声道:“唯有此策,方能打消陛下疑虑。”
萧玉安不可思议垂眸望着那只缩回的手,恍惚觉得她变了个人,变得叫他陌生。明明适才,两人还相互依偎,耳鬓厮磨,可到了这紧要关头,她还是毫不犹豫将他推开,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虚无……
萧玉安别过头去,冷眼远眺朱门前拥堵喧闹的人群,漠然道:“裴刹,再备一架马车,大理寺卿亦要回府,顺道让她跟在车队后边罢。”
他撂下这话,便头也不回朝前走去。
裴刹哀哀望着骤然变得生疏的两人,忍不住在心中叹气,他闷闷不乐朝许云冉拱手道:“许姑娘这边请。”
提握长剑的指节紧得作响,她恢复了一如既往威严平淡的面容,默不作声跟在裴刹身后,绕过长廊,踏上停在角落里的马车。
放在软垫上的新袍不知去了何处,可车厢内却是诡异充斥着淡淡的龙涎香,她忽觉得这味刺鼻难闻。
车轱辘滚响,车外的喧闹逐渐消失于耳畔,许云冉揪紧身旁的帷幔,酝酿良久,终究没有勇气掀开。
她不敢赌,倘若瞧见二人亲昵的模样,她该如何自处?唯恐失态,连仅剩的这点尊严,也一并被蹂躏在泥泞里。
在现实面前,所有的真心都不堪一击,譬如当年的周文益,许云冉粗喘着气,强迫自己放下了揪住帷幔的那只手。
她已经失去了赌的勇气,亦无法像年少时一样,将一切压在这虚无缥缈的爱意上。
黄粱美梦,便让它彻底封存在这如幻如画的山庄之中,也好。
第74章
待回到府邸时已是平旦,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,许云冉焦灼奔入府邸,遂命侍从备热汤沐浴。
洗去一身浮沉后顿觉浑身清爽,只是那朦胧睡意渐渐袭来,她打了个哈欠,躬身拾起玉笏,方觉曹观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顿时吓得打了个激灵。
“观玉,何事?”许云冉抬手扶正幞头,正色审视着他。
“大人昨夜去了何处?”目光触及她脖颈处隐约被交领遮住的红印的瞬间,曹观玉不由得别过头去,闷道,“让属下守在府邸,难道是要去做些属下见不得的事?”
她依旧冷漠地选择了沉默。
“观玉知错。”
曹观玉熟练脱口而出,即便心有不甘,却也无可奈何,他昨夜特地在府门附近守了良久,本以为能将萧玉安与袁氏共度良宵的“罪行”逮个正着,便能让她彻底对萧玉安死心。
哪料萧玉安不仅没回府,反倒是袁素华出府了,还将他们二人都带了回来,曹观玉这才猛然惊醒昨夜共度良宵的是他们两人,悔恨得差点没拔剑杀人。
他真的不明白,他与许云冉共事四年,她一个眼神,一个轻微的举动,他便能知晓她想做什么,四年里,从郾城到长安,两人默契神会,从未有过差池,可偏偏徒然闯出个萧玉安,不偏不倚撞入她的心尖,他从未发现原来她可以如此在乎一人。
嫉妒的怒火几近吞噬所有的理智,他很后悔,入住周府的那日,就该阻止两人相见,或许,这份缘便不会开始。
“大人,开府命人送来了十件朝服。”王执事瞠目斜睨两人,后背被这诡异的沉默压得直不起来。
“好。”许云冉漫不经心整理皱褶的袖袍,挥手示意王执事退下,径直抱着玉笏往外走。
她忽停在门口,头也不回冷声提醒道:“观玉,你该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。”
“是,观玉知错。”
曹观玉咽下口中苦涩,将眼底的情绪全然收回肚里封存,若无其事提剑跟上她的步伐。
总有一天,她会明白,他才是良人。
深秋的夜总是比白昼长些,已是寅时三刻,暗青的天际才泛出一点鱼肚白。
宫门两侧的烛灯噼里啪啦随风摇曳,姗姗来迟的朝臣们一下马车,便不约而同撒腿往宣政殿跑,时不时抬眸,望向远处通往宣政殿的玉阶上林立的内侍,冰冷的空气中只有玉笏擦过朝服的“嗖嗖”声和喘息声。
许云冉向来起得早,今日头次感受这赶朝点卯的压迫,原本松散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,环视四周接二连三超过她的发鬓花白的老臣,顿感头皮发麻,惺忪耷拉的眼帘霎时绷直,她情不自禁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小跑起来。
左腿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她猝不及防往左斜前倒,眼看面部朝地,身后倏然伸出一双手,她下意识紧抓住那两只臂弯,而那双手亦不负所托,稳稳当当接住了她。
“周卿,可得小心些。”
低沉悠扬的嗓音轻飘飘从头上传来,握紧臂弯的玉手稍稍轻颤,随即借力猛然站起,她惊诧望着若无其事离去的萧玉安,心慌意乱琢磨着适才沉沉扫下的冰眸。
巧合,巧合,许云冉硬着头皮说服自己,重新迈开腿快步朝宣政殿赶。
“上朝——”
众臣闻声高举玉笏躬身拜道:“臣等参见陛下。”
李修然坐定,淡然抬手示意道:“免礼。”
“众爱卿有何事要奏?”
赵文会悄然朝侧后方的何石庆递了个眼色,何石庆随即高举玉笏站了出来:“启禀陛下,臣有奏表。”
李修然冷眼扫了赵文会一眼,抬手示意道:“何侍郎请讲。”
“叶寺卿告老还乡后,太仆寺卿一职至今尚空缺无人,寺中事务暂由少卿代管,少卿与卿皆掌管太仆寺事务,但本职大相径庭,正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,家不可一日无主,冬狩将至,此职当亟觅代者!”
李修然巡视堂下窃窃私语的群臣,肃
然道:“可有举荐之人?”
何石庆顾盼群臣,高举玉笏躬身道:“太常博士,赵叶荣,高风亮节,文武双全,臣以为可当其任。”
大殿内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一般,群臣侧身交谈。
许云冉静默观察众人反应,她记得,这赵叶荣是金州人,原是姓华,为认赵文会做义父甘愿改姓,还娶了赵家的四姑娘为妻,后来因着赵文会扶持,从一个小小门下典仪走到太常博士。
“陛下!不可啊!”御史大夫楚卓华站了出来,“太常博士乃从七品,太仆寺卿乃从三品,于法于理,难以服人!”
何石庆意味深长回眸望了许云冉一眼,得逞笑着高举玉笏,揪住了问题关键道:“大理寺卿,周大人。”他张开右臂,做出一个“请”的姿势,指尖朝着许云冉道,“当初由一邑之宰,擢升清要,何故太常博士难堪大用?”
喧闹的大殿嗡的一下骤然平静。
许云冉这才意识到,何石庆是冲她来的,想必是为了报那夜争夺抓捕周文益的仇,她并未出声反驳,漠然听着。
“昔日用大理寺卿,陛下曰,唯贤而用,今日长安城讼事渐稀,证君之明鉴也!”何石庆抱臂称颂,再高举玉笏道,“今举斯人,犹昔之理也!”
“待朕思之,后三日复奏。”李修然冷眼审视依旧沉默的赵文会,闷声道,“无事退朝。”
说罢,他便起身从左侧玉阶踏下,走进内殿,侍奉身侧的刘易德眼看其面露难色,赶忙紧随其后,待迈进内殿后又会意遣散殿内侍从。
“去,将周明川叫来。”
刘易德得令躬身,抱着拂尘夺门而出,追上正朝丹凤门走去的许云冉。
紫宸殿内,李修然一如既往翻阅奏折,只是坐在东侧内殿的案前。
熟悉的装潢映入眼帘,她轻嗅着殿内熏着的龙涎香,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昨夜荒唐一幕。
“臣参见陛下。”
三尺之遥,许云冉垂头作揖,目光却不自觉落到长案上从茶炉袅袅升起的烟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