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

  在最后的光线消失前,波提欧只能从未完全合拢的夹缝中看见赫迈雅靠着背后管道,脱力般滑坐在地。
  她微垂着头,低声说了什么。
  管道阻隔,波提欧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词:
  他听到她说:
  “……走……别再来了。”
  第42章第 41 章
  悼星者号内发生了怎样的争斗,外界无从知晓。
  赫什列特今天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中途改变条款的协约上。
  严苛的协约会对这颗星球产生怎样的影响,从政客到市井小民,所有人都很担忧。
  与公司相关的话题比之前任何一天都更频繁地被提起,即使是通常只关注酒精与热舞的地下酒吧,今天也显得安静不少。
  震耳欲聋的快节奏歌曲切成了舒缓的曲目,酒客们散坐在舞池边,端着热烈的发酵果汁,谈的却是名为星际和平公司的都市传说。
  “我邻居的表姐今天去会议现场采访了,据说那个区块马上就要戒严,因为抗议的人多,处理起来麻烦。”
  “真的,我下班回来经过轴心塔附近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带队游行。”
  “我听他们说,有些地方已经打起来了,公司那边下手是真狠——”
  “砰!”
  酒吧的小门忽然被大力撞开。
  放在平时,这动静会被高分贝的音响盖过,但今天播放的蓝调乐曲中突然来这么一下,就成为了鲜明的不协和音。
  三两簇拥的人们目光向门口投去。侍者更是有些慌张地迎过去,心中祈祷不是来闹事的。
  门口的光线不足,只能看出洞开的铁皮门口站着个黑漆漆的身影。侍者硬着头皮上去,问:“您是要些什么……”
  来人仿佛是顺着惯性往前走了两步,听到问句,抬起头,不答反问:
  “是酒吧啊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不然呢?这人是喝醉了来的吗?侍者一头雾水,但仍遵守着职业道德,“您需要些什么?”
  那人抬起了头,帽檐下的面庞锐气逼人,可不知为什么,本该神采飞扬的眼睛此时看着有点茫然。
  他仰头看着酒吧内部,发了一会儿呆,随即谢绝了侍者的引导:“不用,我自己待会儿。”
  然后随意选了个散台,坐到了角落里。
  他带着一身弹痕、尘土还有未散的煞气,就在阴影里安静地坐着,没点酒,可也没人敢凑过去打招呼。
  波提欧只觉得浑身不对劲。
  在进入密道之后,从悼星者号中离开这件事其实已经很简单。
  那截管道直接通往机动部署舱,这是星舰往星球表面投放机动力量的开口,混在一群拿工资吃饭的小喽啰中间离开,对波提欧而言不费吹灰之力。
  抵达、躲藏、出舱、潜逃。
  多年和公司打交道,完成这些动作都变成了本能。
  但……然后呢?
  轴心区的街道冷清得陌生,习惯带着波提欧走到了暂住的旅馆街。小旅馆的窗户和大堂都是黑洞洞的一片,住客不知去向。
  波提欧远远看了一眼房间的窗户。有住处于他的旅途而言已是极好的待遇,但他此刻不知为何,很排斥走进那个狭小又死寂的房间。
  他离开了。
  只是,不去暂住之处也无处可去,放任自己随意行走,越走越快,结果就是在回过神时已经推开了曾到访过的地下酒吧小门。
  音响里的低音部分在耳边隆隆低鸣,波提欧觉得自己的冷却液也在血管里流淌得喧嚣。
  或许是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,悼星者号内的打斗和一路上的疾行一点没排解掉他庞杂的思绪。
  相反的,越是不想去思考,脑海中的片段便越是清晰。
  他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在脑海中凌迟奥斯瓦尔多那张可恨的脸,但实际上不断闪过的却是短暂时日里关于赫迈雅的碎片记忆。
  在空间站,在32区,在郊外,在轴心塔,在悼星者号。
  刚得知身份时冲头的怒气已经过去,波提欧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两半。
  一半叫嚣着把记忆里千百种公司狗的案例扔在他面前,告诉他“那都是公司狗的伪装,这些血液里流淌着信用点的魔鬼最擅长的伎俩”
  没看够吗?没被骗够吗?那么多个星球文明的崩毁,就是最直接的证言。何况赫什列特的合约刚刚签订,赫迈雅本人在其中功不可没。
  另一半被压制在角落,却也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。它记录着少女为锈链平民担忧的身影,无奈的吐槽,诚恳的劝告,还有星空底下同样在少女眼底闪烁的星星。
  还有最后兵荒马乱的那一程路。
  他以为星舰中的追杀是赫迈雅默许,她却又来亲手放走自己?
  这算什么?鳄鱼的眼泪?
  还有最后,那条关于奥斯瓦尔多行踪的消息,是背叛者出于怜悯的补偿,还是商人布下的甜美陷阱?
  想不明白。
  波提欧前所未有地觉得混乱,混乱之下,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安。
  他有点烦躁地向后仰倒,叫了一杯普通的啤酒。
  感觉这位颇有故事的新来者暂时脱离了自己的思绪,有好奇的人忍不住上来搭话。
  “伙计,看你这样子,是不是刚从轴心塔那边回来啊?”
  他路上确实有经过轴心塔,波提欧随口应了声是,接过侍者端来的啤酒,自顾自啜饮。
  好事人打量着他身上战斗的痕迹,啧啧称叹:“那边打得很激烈啊,兄弟,伤亡是不是很惨重?”
  啤酒的味道不如往日清爽,烦闷之下,波提欧反应慢了半拍:“什么宝贝玩意儿?轴心塔没人在打架。”
  “别唬人了,没人打架,你的身上的血哪来的?”
  “什么血?”
  好事人用“你是不是瞎”的眼神看着他,隔空指了指。
  “喏,你手腕上就有,手臂也蹭上了。披风上是不是也有点?都是红色不太明显……你不会说这是你的吧?”
  好事人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,改造人哪来的人血?他倒要看看这人还怎么敷衍。
  牛仔却没接他的茬。
  波提欧猛地把啤酒杯拍回桌上,力道之大,桌子都震了震。当好事人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动手揍人时,他却只是转向光源,把手腕举到眼前。
  ……那人没说错,银灰色的流线型腕部模组上,确实染上了深深浅浅的血渍。
  暴露在空气中一段时间,血渍已经氧化发黑,不注意看或许会被认为是污痕。
  波提欧的手僵住了。
  他今天没和那帮公司狗近身作战,最开始伪装的制服外套也早脱了……
  他又扯过披风,却有些不敢去看。
  但披风末端深红色的斑驳痕迹就躺在掌心,刺眼得不容忽视,仿佛还带着它未凝固时的灼热。
  仔细看,可以看出那隐隐是半个手掌的形状。
  这是赫迈雅拽住的位置。
  黑暗中扣下扳机的那一幕强迫性地回到了波提欧脑海里。
  他没有听见痛呼,没有闻见血腥味,没能察觉到赫迈雅黑色衣裙的濡湿,而金属的手腕更无法辨识血液流淌的粘腻。
  他便觉得那枪应是空了。
  但现在,事实证明他的准头该死的一如既往地好。
  波提欧拼命回想,却怎么也想不起赫迈雅具体伤在了哪里。
  她扳动机关的手上染了血吗?
  他命中的是手臂,还是腰腿?
  她最后滑坐在那个偏僻的底边舱里,似乎有点苍白……还能自己离开吗?
  理智告诉他,赫迈雅还能拉着他穿过密道,她受的应该只是擦伤。但在这之前牛仔已经站了起来,手扣在了腰间的枪袋上。
  “喂,朋友。不至于吧……”
  好事者以为他是要对自己发难。
  波提欧冷静了一下,摇了摇头,又坐了回去。
  “没事。”牛仔说,“你刚刚说了什么?”
  他在发愣的时候,有印象这位路人说了几句话,不过他完全没进脑子。
  “哦,也没什么。我是说,兄弟你看起来很强,要不要来我们桌喝一杯?”
  “咱正在商量着找点人手,给公司那帮人来个狠的。最好是能把今天坐主位的那女人抓了。”
  “就是,女人嘛,性子软,好对付,就算不能逼她把条款改了,拍点那什么照片,也能让——”
  落在咽喉要害处的手让这人蓦地收声。
  他惊恐地盯着钳住自己的铁手,顺着手臂向上看去,他意识到自己甚至没看清这个牛仔打扮的男人是如何跨越散座,出现在自己面前的。
  “别、别介……我哪得罪你了,我改!”
  好事者吓得一叠声道歉,同桌的其他人也战战兢兢地看着突然发难的人,惊恐又迷茫。
  波提欧看着自己的手。
  他自己也被听到那些话时骤然生出的暴怒吓了一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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