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
  曾与她朝夕相处、共患难的是此人,她舍身相救的是此人,给她承诺的也是此人。
  可写信来,用银子买下二人缘分的也是此人。
  她的目光扫过陆箴墨色的衣衫,瞥见他衣角上金线绣的纹样,瞧见他脖颈上的伤痕时,言修聿怔愣片刻。
  她迟疑时,陆箴靠近她,脚下踩碎了一路的莲子,言修聿也不曾喝退他,陆箴牵起她的手来抚摸自己颈上的疤痕。
  “阿聿,这就是那道伤,你可还记得?伤口是你给我缝的,可还是留了疤。”
  越是靠近她,越能闻到她身上的药香,苦涩得令他清醒。
  言修聿不作声,陆箴柔声道:“阿聿,阴雨天时伤口还发痒刺痛,你帮帮我,阿聿,求求你帮帮我。”
  “我如何帮你?”言修聿缩了下手指,嶙峋突起的皮肉贴着她的指腹,饶是如此,她还狠心道:“你写信说你我往后皆是陌路人,我如何帮你?”
  陆箴牵起她另一只手搭上他的颈后,言修聿想将手抽走,却被陆箴压着抽不开。
  她只需伸伸手,便能将陆箴的性命置于股掌之中。
  脖颈上的青筋在她掌心起伏,陆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:“阿聿,那并非我所愿,迫不得已我才在信中这般写,我对你的心意,天地可鉴呐。”
  言修聿觉着他脖颈上的伤痕烫得堪比热炭火,将她的皮肉也烫得扒不住。
  “我与你······相识至今,我只知你的姓名与来处,旁的我一概不知。年前你一走了之,你留下的烂摊子全等我来收拾,你若是不曾送来那封信,我也毫无怨言。”言修聿埋怨他:“可你送来的那封信,算什么呢?我并非求你收留我,你承诺之事办不到也无碍,可你信中写的,令我们二人之间的情分半点也无,你我连朋友都做不成,算什么呢?”
  “阿聿,我······”
  “公子!出事了!”回前厅为陆箴取伞的侍卫匆忙闯进厢房,隔着一道屏风,他的话语如窗外的雷鸣一般响亮:“柳知县在府中暴毙身亡!凶手踪迹不明!”
  疾风骤雨倾盆而至,烂掉的莲子流出味道异怪的汁水,两人仿若身临淤泥满地的池塘,周身被蛙鸣与泥地环绕。
  霎时间这座府邸也被搅弄得充盈着无限污秽。
  侍卫几步越过屏风,见到屏风后的两人时,面上的焦急僵了一瞬。
  他立在原地,垂眸道:“公子,外边出大事了。”
  两人回神,言修聿将搭在他颈上的手抽走。陆箴脱下外衣,抬手披在言修聿肩上,罩住她凌乱的衣衫。
  “何时出的事?”陆箴侧过身整理衣襟,语气沉静平稳:“一个时辰前我从前厅离去,柳知县那时还面色如常,他如何能在这一个时辰里暴毙身亡?”
  侍卫答:“我去前厅取伞时由小厮领我走过正厅,我见柳知县坐在椅子上的神色不对,上前查看才发觉他已经断气了。”
  “可惊动什么人没有?”
  “我告诫同行的小厮不许将此事外传,却不能担保这一个时辰里有旁人见着知县的死状。”
  “叫我们的人和府里的护卫把知县府邸封起来,只许进不许出,任何人都不能逃掉,现在就去!”
  “是,公子。”
  侍卫转身离开,陆箴也得回前厅去查看柳知县的死状,临走前他对言修聿道:“阿聿,你等等我,待我将事情料理完了,就来找你。”
  房里重回宁静,雷声与暴雨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,言修聿再无来时的轻快,陆箴的衣裳搭在她身上重逾千斤,压得她背都直不起来。
  她将陆箴的外衣脱下,叠好搁在一旁,将晾干的衣裙从屏风上取下,给自己穿戴好。
  将自己收拾妥当了,言修聿捡起剩下的莲蓬,用陆箴的外衣捧着带出了厢房。
  回房的路上,言修聿见府中诸事如常,侍女小厮正常劳作,猜是陆箴将事情瞒住了,不然此刻府中早已大乱。
  言修聿回到房中,才放下手中的东西,尚未喝上一口茶,外边又有人急着来喊:“言姑娘,夫人请您过去。”
  第三十五章 出逃
  进了柳夫人房里,言修聿便猜想陆箴没能将柳夫人瞒住。
  进府里这么多天,言修聿头回见到柳夫人房里有如此多的人,许多嬷嬷挤在一间房中。
  柳杨月六神无主坐在榻边,言修聿面熟的老嬷嬷站在一旁不停抹泪,柳夫人怀里抱着孩子坐在床榻上,单从神情看不出悲喜。
  “言姑娘,”柳夫人给怀里的孩子掖了掖襁褓,“此时请你来,是有要事商量。”
  言修聿不动声色应:“夫人请说。”
  “府里出了大事,眼下形势不明,家里的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,我想请姑娘帮我将孩子送出府。”柳夫人抬眸,郑重其事地请求她:“按理说,姑娘来我府中替我医治,我十分感念姑娘,理应重金酬谢。可眼下事态严峻,我实在无人可求,只能来求姑娘了。”
  柳杨月回过神,拉着柳夫人的手不放,哀求母亲:“母亲,我不走,让弟弟走吧,我留下陪着母亲。”
  柳夫人摇头,“月儿,就是为了母亲,你也得走。”
  “母亲······”
  “夫人想让我带走谁呢?”言修聿打断柳杨月的请求,她指指柳夫人怀中的孩子和柳杨月,问道:“就算是我,也无法将您的一双儿女全都带走,您想让我带谁走呢?”
  柳夫人不假思索道:“带月儿走,你们两个姑娘家,带上孩子太引人注目。”
  “母亲!”
  “月儿!”柳夫人呵斥她:“你留在府里,只会令母亲分心。倘若有朝一日你也遇害了,你叫母亲如何是好?你是要母亲拖着你弟弟再去为你收敛尸体?”
  柳杨月噤声了。
  话说到这份上了,言修聿索性问了个明白:“那夫人想让我们如何出府呢?”
  柳夫人心底已有成算:“天明前姑娘从后院小门走,那儿轮班的侍卫会放你们出去。”
  “出府后夫人想将小姐送去哪?”
  “我母家在扬州,若是方便,还请姑娘将月儿送去那,月儿知道地方在哪。”
  言修聿听罢沉吟片刻,仔细询问道:“倘若去不了扬州,我又该将小姐送去哪呢?”
  柳夫人大抵是忘了二人会落得这种情形,她愣住了,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,到底没想出个法子。
  言修聿微不可见地叹气,她叹息府里如此混乱柳夫人尚能为儿女筹谋,可因着她半生都困在闺阁之中,对外头的世道一无所知,谋划时免不得错漏。
  她出声向柳夫人提议:“倘若夫人信得过我,寻不到夫人母家时,我就为小姐另寻藏身之地,待夫人家中安宁,我再将小姐送回来。”
  “多谢姑娘襄助,待家中事态平息了,必将重金酬谢姑娘。”
  这一家人,主事的男人不在了,又是官宦之家,剩下一家子孤儿寡母,就算这事平息了,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活都说不准呢。
  饶是如此,言修聿还是应下:“夫人不必多礼,我既答应了夫人,自然是会护着小姐的。”
  这头言修聿应了,柳杨月还不放心地抓着柳夫人的手问:“那弟弟呢?小弟该怎么走?”
  “诚儿要与我留在府中。”
  言修聿讶异抬眸,柳夫人的神色却很是坚定。
  柳杨月也不解:“这可不行啊,母亲,弟弟还小。”
  “再小他也是府里的男人,是要继承你父亲衣钵的人,他走了,这府里就不再听母亲调令了。”柳夫人沉声道:“月儿,你是个姑娘,在家时不比男孩,出事了也无需你来担责。不论旁人如何,母亲都想你好好活下去。”
  一双儿女,将儿子留在家中是为了稳住府邸,将女儿送走却是想要她活下去。
  病痛时还如此理智,柳夫人真是强悍过人啊。
  天色尚暗,月明星稀,远方的天边依稀透出鱼肚白。
  言修聿轻手轻脚阖上房门,她在后门口同柳杨月碰面,两人朝对方微微颔首,在守门侍卫的指引下并肩出了门。
  和开始一样,柳杨月换了身丫鬟的打扮,她在脸上略施脂粉,竟与原先的模样有几分差别了。
  “小姐,往后我在外人面前便唤你月儿了。”
  “就照着姑娘的意思。”
  两人头戴帷帽,骑着马向城门口走去,言修聿在路上嘱托道:“月儿,在外面不比在家里,咱们都必得小心。有些时候我顾不上你,你就得靠着自己了,做事是万万不能马虎大意的。”
  柳杨月对此不以为意:“以往我也出过门,并不似你说的这样凶险。”
  “今时不同往日了,”言修聿叹道:“你如今出门是独自一人,以往有嬷嬷侍女跟着,说句难听的,就算有人拿刀刺你,都有十个八个人给你挡着。现下你身边只有个我,我能这样护着你吗?”
  柳杨月被她问得哑口无言,低下头专心骑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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