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

  于言修聿而言,裁决人的生死本就残忍至极,陆箴话中所指的人还是姬青,更是叫她胆寒。
  “陆箴……”
  “言姑娘,”赵思远不知何时也在廊下站着,将陆箴所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,此时恨不得冲出去找到姬青。他到底按捺下了心神,沉声问道:“他说的可是真的?这公子究竟从何处来?”
  赵思远的疑问从言修聿那儿得不到解答,她对陆箴所知甚少,他话里有几分真假,自己也摸不清楚。
  被一人拿剑逼着,一人拿话堵着,陆箴却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二人,目光在言修聿身上柔和地拂过,阴森的话语蟒蛇一般将言修聿层层裹住:“阿聿,你若是真的挂心他,就不该让他从你身旁离开,你该时时刻刻看紧他的。”
  齐离无声瞧着言修聿,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她的态度。
  旁人不急,赵思远却是急得无处安置,他的目光在陆箴与言修聿之间来回逡巡,低声吼道:“言姑娘!这人究竟是何意思?”
  四人陷在苦苦对峙中,齐离不愿拿走剑,赵思远为姬青的生死而煎熬,皆是由陆箴的几句言聿挑拨而来,他却在纷争中央不愿退让。
  他就站在廊下的阴匿中,冬日的暖阳被他全挡住了,一丝光亮都泄不进来,连言修聿都被罩在了暗影之中。
  他的唇瓣很薄,连带着说出的话都尖利得骇人。话说出了口,剑锋抵在脖颈,他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分毫变化,仿佛一块雕琢出来的玉人,无悲无喜,阴冷至极。
  言修聿轻叹口气,她抬手,指尖抚过陆箴脖颈上的疤,令他的喉结紧了一紧。
  那双惯常侍弄药草的素白的手,轻轻捏住了齐离抵在陆箴脖颈上的剑尖,将寒凉的剑锋向边上移了移。
  “齐离,”她终于开口道:“你和赵将军一道,早些启程上路吧。”
  她看着陆箴,与他墨黑的双眸相互凝望着,轻声道:“这儿我来料理。”
  第六十章 故技重施
  齐离听言修聿的话收了剑,转身出了院子。
  赵思远本想留下来,从陆箴嘴里问出姬青的下落,却对上言修聿不赞同的眼神,她朝他轻轻摇头,其中含意不言而喻。
  赵思远咬了咬牙,转身跟着齐离出了院子。
  “阿聿倒是心宽,将旁人都遣走了,自己还留下来。”陆箴轻笑道:“也不怕我会伤到你。”
  言修聿静静瞧着他,指尖轻抚过他颈上的伤疤。
  她说:“我并不知晓你经历了何种变故,我只是觉着,你应当还是陆箴,哪怕性情变了,你这个人从根底上还是那个人。”
  候府的一场大火,实实在在烧了祠堂,也将陆箴烧得面目全非。
  他与先前的自己已然大不相同了,他自开蒙以来信奉的君臣父子,全都化作烧焦的一捧灰,一阵风吹过,就把他的血肉肝胆吹走了。
  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
  生于钟鸣鼎食之家,颇有几分天资,也颇有几分志向,就以为自己超脱于芸芸众生,超然脱俗了。
  等真到了见天地的那一日,神魂暴露于满天光华之下,见识了这世间的真面目,才发觉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,做刍狗、猿猴亦或是人,都是一个模样,所得所见,皆不见仁义礼信。
  “阿聿,”陆箴抬手抓住言修聿的手腕,轻声问道:“这世上,是不是只有你从不会变?”
  言修聿不解,她想问陆箴,才张了口就眼前一黑,毫无预料地晕了过去。
  马蹄踏过,扬起一阵尘土,积雪消融后地上湿滑,马匹几次打滑,骑马的人险些摔下来,每每危急之际,马上的人便拽住缰绳拉回身子,将自己稳稳安在马上。
  齐离跟在赵思远后边,几次被他甩开,又几次挥鞭跟上他。
  这次她终于忍无可忍,双腿夹了下马腹,骑马跑到赵思远前边,勒住缰绳高高扬鞭一挥,将赵思远拦了下来。
  一鞭下去,路边的枯树都颤了颤,树顶堆着的积雪纷飞落下。
  赵思远急不可耐,恨不得插上对翅膀飞走,一停下来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,厉声问道:“拦我做甚!”
  “不拦你,难不成看你去死?”齐离也不客气,执着马鞭的手指了指赵思远的手臂,“你手上还有伤,这路上也不平稳,你这样骑马,是奔着去死的?”
  “我不快些去,死的就是姬青了,”赵思远不耐道:“你赶紧让开,还有路要赶。”
  齐离孤身在外行走多年,已许久未曾和人同行了,乍然要她和旅伴商议定夺,她也烦得没耐心。
  她勉强压下心火,正色道:“咱们先说清楚了,是往边关去,还是往哪儿去?”
  赵思远想也不想,直截了当道:“自然是去京城。”
  “为何不去边关了?”
  “你也听着那公子的话了,姬青现在生死不明,我得去查个明白。”
  “他说的一定就是真的?”
  这话把赵思远问住了,他见那公子样貌不俗,周身散发出股世家公子的气质,加上觉得他有几分面熟,又被姬青的事惊了一惊,关心则乱时眼都被蒙住了,觉着那人说的都是真话,只想着往姬青那儿赶过去。
  齐离收了马鞭,平淡说道:“你想去哪儿都随你,只是我看着阿聿的面子,给你提个醒罢了。我反正是要去边关的,你若是去京城,那便与我不同路,既是两路人,那就早日分头上路。”
  胯下的马烦躁地蹬蹄子,手里的缰绳指向两边,只等着他挑个方向。
  “不……”片刻的沉思已给了赵思远方向,“我不去京城,还是去边关。”
  眼下姬青的境况他不得知晓,是危急还是平安都尚未可知,若是贸然冲了过去,未必能帮得上忙,反倒误了军营里的正事。
  姬青临走前托他办了这件事,齐离也是言修聿找来陪他赶路的,唯有照着原先的路走,才不算误了这番安排。
  “行,”齐离牵着马转身,“那就上路吧。”
  言修聿再次睁眼时,眼前的光景于她而言无比陌生。
  四周的陈设看起来颇为讲究,两侧的窗子都是紧紧合上的,帘子不知是用哪种布料制的,一拉上就将外边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。不大的屋子里塞了一张铺着厚被褥的床榻,才够言修聿躺下的。面前是一张檀木茶桌,边上仙鹤纹样的香炉从鸟喙里飘出袅袅烟雾,将里边熏得香气满溢。
  起先言修聿还疑惑着,为何这屋子的布置如此考究,地方却这样小。
  待她更清醒几分,觉察出了这间“屋子”在向前挪动着,言修聿这才明白她躺的地方是辆马车。
  粗粗算了算,这辆马车约莫有言修聿的卧房一半多大。
  ……未免太过奢侈。
  门帘被掀开,陆箴矮身进了马车,他见言修聿醒了,也不见有多惊讶,勾唇笑道:“醒了?身上可有哪儿不舒坦?”
  “……没有哪里不舒坦的,”言修聿掀起帘子向外瞧了瞧,外边的路是她见也未曾见过的,便问道:“这是去哪?”
  陆箴先俯身吹灭了香炉的烟,腻味的香气忽地沉了下来。
  他在榻边坐下,与她温言细语道:“自然是回京去。”
  这话说的,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。
  言修聿问:“为何要去京城?”
  “咱们说好的,时机到了,你会到京城去,与我在一处。”陆箴蹙眉,像是嗔怪:“你怎的都不记得了?”
  言修聿从床上坐直了,她觉着眼下和陆箴说话不能含糊不清了,话得好好说明白了。
  她正襟危坐,看着陆箴,一字一句道:“我自然是记得的,可这笔帐,不是在你送银子来时就已经清了吗?那可是你亲笔写下的。”
  陆箴摇头,“那并非我所愿,阿聿,那封信和那箱银子,都是我兄长做主送去的。”
  言修聿想了想,若是由旁人做主送出的信,与陆箴确是无关的。
  可他们二人之间的纠缠也不止那一封信。
  她顺着话头问下去:“既然你兄长送了那封信,那想来你家中也是不同意你这个打算的,你又如何能带我回京呢?”
  这话似是戳中了陆箴的心坎,他的神色忽地黯淡下来,不知是什么事叫他伤怀了。
  “阿聿,”他心中沉郁,同她娓娓道来缘由:“我同你说过,我母亲的死,是不明不白的,在旁人看来都是不清白的事,父亲便不许她葬入家祠。”
  “你是说过的。”言修聿的眉峰也皱了起来。
  “前些日子,我从扬州回了家,其间出了许多事……”那些丑事他不忍说出口,“我这才发觉,我的父亲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曾经勉励过我,我一心侍奉的陛下,也是个荒唐无道之人,视百姓为刍狗。”
  言修聿瞧着陆箴的双眸发红,那沉重的红流下的不像眼泪,反倒像郁结的心血。
  他自嘲:“早年时,见识了朝堂上的倾轧,便觉着自己看透了世上所有险恶。我想着,哪怕身陷于污浊中,为了君上,总还是值当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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