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哪成想,他所侍奉的人并不如他所想,他自以为的深明大义皆是可笑的无用之举。
“我在家中想了又想,心中郁结难解,一气之下将府中的祠堂放火烧了个干净。”陆箴垂眸,低声道:“如今我再不能归家,父兄再不愿与我共处一室。”
“阿聿,我想要你。在这世上,我还抱有念想的,也只有你了。”
言修聿并不是至臻至善之人,她是医师,偶尔愿意发善心救治路边的病人。
同是病人,高高在上的权贵和饥不择食的乞丐相比,若是有的选,言修聿更想救乞丐。
享福的人不该处处占了好处,吃亏的人也不该时时被欺压,言修聿信奉此道,也愿意践行此道。
她抬手,覆上陆箴的手背,柔声道:“陆箴,我……”
外边正是午后的时辰,晴空万里将四周照得亮堂,护卫马车的侍卫无声无息,活像白日里的影子,。
陆箴掀开帘子下了马车,在边上候着的侍卫立即上前,恭敬道:“公子,粮草都已备好,眼下即可启程。”
陆箴一改在言修聿面前的忧郁悲戚,神色淡漠如枝桠上的积雪,问道:“宰辅可是来信了?”
“昨日来了信,公子可要看?”
“不用,”陆箴对此早有预料,“无非是催我早日回京,晚些看也无妨。前边的路都探过了?”
“派人查探过,一路平安,不见异象。三日后便能抵达栖垠镇,公子想见的人也被看住了。”
谎言想要真,其中必得有真话,七分真三分假,便能让人信以为真。
陆箴在马车中同言修聿所言,多半是真话,假话全都被他藏在真话背后。
他是烧了家祠不假,父兄如今是不待见他不假,陆箴却未被自己的离经叛道之举逼得走投无路。他反倒靠着一番谋划,搭上了宰辅的东风,如今已然是他门下之人,官路还走得比先前顺畅。
旁人说他是小人也好,说他阿谀奉承也罢,其中缘由只有陆箴一人清楚,只要与他所谋求的无碍,他都懒得搭理。
陆箴抚着颈上的疤,静默沉思片刻,才吩咐道:“启程吧,别叫相爷等急了,他可是对那人手里的东西心心念念许久了。路上当心些,别叫马车里的人逃了。”
第六十一章 腰带
栖垠镇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红灯笼,壮汉们宰猪宰羊,泼出盆盆热水烫化了堆积的雪,汩汩的血流进车辙里,不一会儿就结块黏在车轮上,缠上挥之不去的腥臊味。
言修聿放下车帘,问一旁悠然煮茶的陆箴:“我们不在镇上停?”
“栖垠镇南方的栖垠山,山上有座尼姑庵,那儿才是咱们要去的地方。”山泉水煮出的茶香气袅袅,陆箴满意笑道:“那尼姑庵没个名头,才说是栖垠镇。”
“尼姑庵?”言修聿接过陆箴递来的茶,滚烫的茶水将她的掌心也熨得发烫,“倒是少见。”
寻常人家的姑娘和妇人是不会去做尼姑的,除非名誉有损或是身有残缺,家中人别无他法,只能将人送到道观或是庙里,青灯古佛一生。
虽同是清修之人,在世俗看来,尼姑却是远远比不上和尚道士的。
说来也真是新奇,既允许女人在门下修行,寻常佛门之地却不许来月事的女人参拜。
不知佛说的众生皆苦,苦的都是哪些人。
马车在尼姑庵侧门边停下,陆箴先一步下了车,站稳后转身抬手,让言修聿扶着他的臂膀下车。
他如此行事是有缘故的。
言修聿这大半辈子,都没坐过几回马车,大多时候她都骑马上路,坐马车时反倒不适应了。
前几日言修聿初次下马车时,就被缰绳绊了一下,踉跄中险些从马车上摔下去,若非当时地上的陆箴伸手接住了她,那日她必然是要吃一嘴泥水的。
一回生二回熟,自那之后言修聿就不再像初次般手足无措了,可陆箴仿佛是记住了那天的慌乱,回回下马车都先下去等着扶她。
“……下回不必等我了,我又不是没法动弹。”站稳后她如此说道。
每每言修聿都如此说,陆箴都笑着应下,下回还是照样扶她。
“阿聿似乎凡事都喜好亲力亲为。”
言修聿抬脚跨过泥坑,“能自己做的事,何苦还要寻旁人来。”
尼姑庵的门从里边打开,一身灰袍的老师太候在一旁,见人来了,双手合十作揖道:“贵人舟车劳顿,贫尼不能远迎,还请贵人见谅。”
陆箴对这位老师太礼遇有加:“静慧师太不必多礼,只是借师太的地方留宿几日,师太如寻常般行事便好。”
“听闻贵人将至,厢房早已备下,还请二位跟贫尼去瞧瞧。”
大抵是建在山上的缘故,这座尼姑庵比言修聿先前见过的寺庙都大些,跟着静慧师太走了一刻钟才到厢房。
“贫尼琐事缠身,未必能面面俱到。贵人若是哪儿住得不惯,同师妹知会一声便好。”
静慧师太走前引荐了她师妹静隐师太,瞧着模样,静隐师太面容冷峻,比慈眉善目的静慧师太更像庵里的主事人。
陆箴还有正事要忙,将言修聿安顿好后便要外出办事去,不知是不放心这个地方还是不放心言修聿,他特意留了人陪着她。
那人穿着这几日她见过的侍卫衣饰,一张脸和衣裳都是灰扑扑的,远远看着像个身形瘦弱的少年人。可言修聿也是扮过男装的,细瞧这人的脖颈和指节,无疑是个年轻的小姑娘。
陆箴同她说道:“她是我特意带来的,是个年轻的姑娘,武艺上却是不输旁人的,她陪着你也方便些。”
“我知晓了,”言修聿应下,又问陆箴:“你今夜会回来?”
人住在外边了,言修聿也得留点心眼,莫说是在佛门重地,就连住在佛像脚下她也是不安心的。她预备着若是陆箴今夜不回来,她就早些锁门,别叫有心之人进来了。
这话叫陆箴听来,就是别有一番风味了。
他牵着言修聿的手,温声细语道:“办完事我就早些回来。”
“好,那我便不锁门了。”
陆箴走了,房里留下言修聿和那小姑娘。
来日既是要相处的,言修聿想先与这姑娘熟悉熟悉。
她温声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廿九。”
如此命名的人,言修聿也是认得些的,他们都是些身份隐秘之人,为那些不知名姓的大人物做事。
他们现在用的名字,未必就是本名。
“你原先的名字呢?”
廿九冷冷道:“我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。”
“原来如此,也是我冒犯了。”
廿九沉默不语,不知是何意思,单瞧面色也瞧不出什么,言修聿猜她应当是不介怀的。
她在榻边坐下,见廿九还站在一旁,邀道:“你不妨也坐下歇着?站着怪累人的。”
廿九摇头,“我的职责是护卫姑娘,不能坐下。”
这姑娘年纪不大,气势却很是冷淡,人像根柱子杵在房里,似是不愿与她谈论许多琐事。
言修聿明白他们这类人的行事,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明明白白规定好的,她既说了不能就是不能,求她也无用,言修聿便不强人所难了。
陆箴走前在房里给她留了几本话本和医书,其中还有一本是楚云所写,言修聿想着楚云的作品她许久未看了,不如趁此机会读读。
这回的话本里写的是官宦之家,当官的家主风流成性,被外室蛊惑,意图毒杀家中正妻,好将外室迎进家中。几次三番下毒都叫正妻躲了过去,家主恼羞成怒,一不注意露了马脚,被官场上的仇敌弹劾下了大狱。
家主被关,家中正妻应当惊慌万分,可当妻子来探望家主时,家主才发觉这一切皆是妻子亲手筹谋。
她恨相公眠花宿柳,却只能一忍再忍,忿忿不平时外室竟寻上了正妻,说要与她联手报复家主。
话本颇有些趣味,言修聿看得津津有味,直至夜色渐深时她将要读完这话本。
看着看着,言修聿忽地察觉出了不对劲。
这外室……怎的在和正妻互诉衷肠?
这正妻……怎的被外室的花容月貌迷得昏头昏脑?
两名女子……怎的说着话就亲到一块儿去了?
言修聿瞥了眼后边的书页,可谓是香艳至极,那痴痴缠缠又山盟海誓,可比才子佳人凤求凰的老故事新奇多了。
夜色深了,在烛火下读书伤眼睛。言修聿本就在夜间看不清楚,可不能再让她的眼睛受罪了。
仔细看完了话本,她起身将东西都收好了,同站了一下午的廿九道:“廿九,我要歇息了,你也回去歇息吧。”
廿九依旧八风不动,只道:“待陆公子回来我再下去。”
好在陆箴没在外边拖延,回来时言修聿才梳洗过。
见有旁人顶班,廿九终于肯下去了,言修聿也松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