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纵然有奇人异士,有劈山撼海之能,但是他们想护的是这人间,而非虞朝。
轩辕鸾眼前仿佛出现了百年前那座曾叫雍都的城,高厦如林,坊市如云,行人如织,繁华热闹的景象日复一日地出现,没有人会觉得疲倦。
那是他的国,他的城。
沈徊与秋江冷听见轩辕鸾发出的这一声慨叹,不由得都看向他。
沈徊感兴趣的是轩辕鸾这样一个人,如何与一只大妖会是旧识?前尘旧事里也许会有蛛丝马迹,于是他起身,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秋江冷对虞朝不感兴趣,对那只大妖也不感兴趣,但是对阻挡在她前面的究竟是什么她必须弄清楚。
“我十三岁的时候,父皇跟前的太常曾为我与皇兄占卜,说我天生富贵,无缘金銮。说皇兄贵不可言,君临天下。”
“从那个时候起,他轩辕凤就成了皇兄,做了太子。”
轩辕鸾目视前方,那是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。
往事如骤起的潮水一般,席卷着泥沙将他淹没,他早已目不能视,沉默地允许它将自己埋葬。
大虞景安七年,一封紧急军情传到了雍都,边城佑州刺史洪季起兵作乱,已拿下边境数十城。
沿途狼烟遍地,断旗残垣,哀鸿遍野,曾经的良田都变做了士兵的坟场。
而此刻的雍都城,年节刚过,新雪初霁,王公贵族、世家子弟还在宫闱禁庭、亭台楼阁之间宴饮达旦,欢歌笑语,不知晨昏。
轩辕鸾自城内打马而去,他要去城外宁园赏雪,顺便惦记着摘下初雪后第一枝盛放的梅花。
这一去,却是与那传令官擦肩而过,他敏感地从那士兵血迹斑斑的盔甲上嗅到了一丝危机,随后调转马头,跟着那士兵回城去了。
轩辕凤此刻端坐高台,凝视着那份军情奏报,眉头紧锁但是仍秉持帝王风范,临危不惧,镇定自若。
“皇兄!”
轩辕鸾急匆匆地赶到乾安宫,又与那个士兵擦肩而过,他没再分神,而是一下子撞进了那龙椅之上深邃的帝王瞳孔之中。
“慌慌张张,像什么样子!还有,朝堂之上,国事面前,只有君臣,没有皇兄。”
轩辕鸾面对自己皇兄这副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样子。他有些失神,以往他一见到皇兄如此,只觉得心安,现在却觉得心如擂鼓,安定不下来。
“陛下,刚才那个士兵所传奏报,是否关乎佑州之乱?”
轩辕凤闻言先是一愣,然后便是一声苦笑。
他这个胞弟一向心思玲珑,智谋机变,若不是他无心朝堂,只想做个富贵王爷,自己座下这把龙椅必然是他的。
仅仅从一个传令官就能判断出是三月前去平定佑州之乱军队的军情,要知道此时,各地或多或少都有大大小小的民变兵乱,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?
“你所料不错,佑州洪季反了,带领三万大军,正向雍都而来。”
这话一出,这对皇家兄弟心下所思各异,有恐惧,有愤怒,有埋怨,还有无奈。
他们不是不知晓轩辕家的江山,早从自己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动摇摇欲坠了,连那个叛军头子洪季都还是自己父亲倚重宠爱至极的外臣,放虎归山的。
皇兄还是太子之时就劝过,奈何父皇老来多疑,不肯放权,不仅将此当作耳旁风,还认为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,几次打压。
而自己只有旁敲侧击,一路上暗自设下埋伏想要伏击洪季,却被他狡猾逃脱,就算只身一人也逃回了佑州。
不仅如此,那洪季更是在奏折里老泪纵横,声泪俱下地控告自己派人追杀他,父皇震怒,责罚于他,将他关在牢狱之中。
见到轩辕凤时,他以为皇兄是来看自己的,说不定已经向父皇求情,要放自己出去了。
可当轩辕凤带着那道给自己定罪的圣旨来到牢房之中时,他如遭晴天霹雳,眼里全是不可置信。
“福晖王轩辕鸾,心术不正,德行有亏,构陷忠臣,贻误战机,祸及国家,现褫夺封号,贬为庶人,流放詹州。”
原来洪季回到佑州后,便遇见戎族来犯,他匆忙迎战,差点旧伤复发,没能抵挡住戎族进犯。
而洪季此人,虽善战却心胸狭窄,又是一封奏报势必要把太子和福晖王拉下马,以泄心头之恨。碰上晚年刚愎自用,尽信谗言的渠成帝,朝堂早已经乌烟瘴气,贬一个皇子,杀一个大臣全系他一念之间。
太子若是要救,不仅救不下福晖王,反而自己也会惹得圣心不快。若不是他二人是中宫之子,弃了便弃了,他后宫充盈,子嗣颇多,慈爱之心更是如君心一般难测。
轩辕鸾能想到这一点,可他却不解。
在他十岁那年,隆冬大雪,后宫突发时疫,自己因为贪玩爱闹,不幸染上了疫病,母后早逝之后,宫里的人多捧高踩低,多有冷遇苛待于他们兄弟,他发着高热,轩辕凤抱着他在渠成帝的殿外跪到当时受宠执掌六宫的苏贵妃面前,一天一夜,无药无医。
可他还是挺了过来,轩辕凤却病倒了。
渠成帝等到时疫过去,才来看望他们两个,而在那之后不久,太常的一句卜辞,将他们二人推出了冷宫,推到了权力漩涡的中央。从此相互扶持,唇齿相依,兄弟一心,再无人敢苛待他们。
直到现在,他视为唯一的手足,到底是被那个位置迷惑了心智,他成了那个利尽而散的笑话。
“臣,不,草民深谢太子殿下。”
随之前来宣旨的太监不知眼前这个福晖王爷在谢什么,从高处一夕之间跌落下来,他眼里明晃晃的失落和震惊不是装的,可是嘴角却噙着笑。
只有轩辕凤和轩辕鸾二人知道,他谢的是什么,他舍的是什么。
皇室之中,没有手足情深,只有成王败寇。
轩辕鸾很聪明,就算跌到尘埃里,也能重新爬上来。但他也不够聪明,有些时候过于固执。
譬如三年后以平定詹州民乱,进献仙丹拿捏君心,重新回到了雍都。
譬如这次一回来,与轩辕凤是形同陌路,再无情谊可言。
因为他介入朝堂之后,无意间发现的一个真相,更是让他下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。
当初太常的卜辞里,那个本该君临天下的人,是自己。
桌上放着的是密州刺史送来的难得一见的琉璃漱月盏,轩辕鸾原计划要它送给渠成帝作为贺寿礼物,此时却被他恼怒至极时一把拂落在地,摔得四分五裂。
“我是他亲弟弟啊!”
轩辕鸾想到这么多年,明枪暗箭,他时时不忘幼年时相依为命的情谊,没想到那么早开始,自己就成了兄长的棋子。
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放过任何一个机会,时时与轩辕凤发难,两人势同水火,反目成仇。
而这一次,还是他与轩辕凤决裂之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叫他皇兄。
“那陛下准备如何应对?”
轩辕凤看着他,终于脱下了那副纨绔王爷的伪装,一脸坚毅忍认真,仿佛下一刻他就能带着军队冲锋陷阵,将那洪季斩于马下。
可是他却觉得不对。
他轩辕鸾应当是要做一个潇洒一生的富贵王爷的,不该为了谁掺和进这深不见底、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里,更不该为了那个昏庸的皇帝去给这个天下陪葬。
洪季之患,始于前朝,可民乱的祸根,他们这些安坐于雕梁画栋之间的贵族世家却是难辞其咎,在其位者,不担其职,谁可推脱?
没人能推脱,总有人要出来承受。
大虞朝有多少致命的弊病,从他在渠成帝手里接过来这个皇位时,他就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。
七日前太常占卜说,虞朝气数尚未尽,或有办法可以一试,挽大厦于将倾。
可是,他的命数却所剩无几了。
雍都城里的第一场大雪,还有百姓觉得这是瑞雪兆丰年之象。
轩辕凤看了看自己的手掌,乌青的蛊毒隐藏在蓝灰色的血管之间,他每次一攥紧拳头就会感到一阵噬骨钻心的疼痛。
这毒他已经中了十七年了。
老太常不会无缘无故为一个失宠的皇子占卜,更不会轻易说出“君临天下”这样的判词。
修道之人若心术不正,大则为祸人间,小则毕生所求,黄金万两之外便是长生不老。
以毒攻毒的法子老太常不敢尝试,可也不会拒绝一个送上门来的试药人。
于是一个失宠的皇子,养尊处优的体质,少见的皇室血脉,便成了最好的试药对象。
条件是,希望百卦百灵的太常能开一开金口,说出那句“君临天下”的卜辞。
如今他轩辕凤已经坐在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位置上七年了,将这江山拖累至此,也没有理由继续让这些无辜的人与他一同再受这水深火热的折磨。
唯有一死,以身殉国,才能结束这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