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
参军一愣,随即目露激动之色,“至多两日!”
“今夜出发。”
江畔,篝火明灭。
宋遇将用火炙热的胡饼递给绛音,绛音将最外头一层被烤的梆硬的外壳撕去,麦香便发了出来。
“娘子,用些吧。”绛音将胡饼送到姜见玥眼前,姜见玥就着绛音递过来的姿势揪下一小片,“我吃这些就够了,其余你们二人分了吧。”
绛音瞧了瞧手中的大半块胡饼劝道,“娘子,后头还要渡江,您再用些?”
姜见玥轻轻将胡饼推开,“不必了,你们吃吧。”说着,她将手中的一小块胡饼含入口中,慢慢咀嚼。胡饼有些干涩,噎得她止不住咳嗽,夏夜的江风倒灌进口中,带来的水腥气让她胃部一阵抽痛,背过身去扒着芦苇干呕不止。
为了尽快渡江,他们一行连日不眠不休地赶路,宋遇和绛音倒是尚能坚持,姜见玥养尊处优多年,身子受不住,已经烧了三回,今日好不容易退烧,绛音原想着在江北岸休息一日再南渡,可姜见玥怎么也不肯,只说进了楚州自有机会休息,就在这江边登上一夜,等天亮了立刻过江。
绛音拍着背给姜见玥顺气,姜见玥抓着芦苇缓了好一阵才止住不适,“眼下什么时辰了?”
宋遇抬头数了数星斗,“娘子,眼下正是丑时。”
时辰过得太慢,姜见玥扶着绛音起身,踩着芦苇在江边来回走动,是不是眺望对岸。江的南岸漆黑成片,什么都看不见,像无尽的深渊。
“娘子,夏日天亮的早,您不妨靠着婢子休息一会儿,等天亮了,婢子再唤醒您?”
姜见玥睡不着。
江风拂过芦苇荡,沙沙作响。
铜州在楚州的西南,去往楚州,得先经过芜州。
两人两马,出行用的是铜州府的官文,姜见黎隐藏了身份,想瞧瞧各路人马会怎么各显神通。
参军带她走的是小道,小道比官道快,但是也难行,一路上时而会遇上荆棘,马儿也随时都有受惊的风险。
去岁上林苑赛马,姜见黎从马上摔下过一次后,萧九瑜就命宋渭教她控马,今时今日恰好能派得上用场。
参军瞧见了,佩服道,“特使好骑术。”
头上的兜帽被夜风垂落,发丝被热汗打湿,紧贴在脸颊上,姜见黎嫌痒,改为单手握缰,另一只手去撇开脸颊上的发丝,听了参军的奉承,谦虚道,“算不得好。”
参军不说话,手中的缰绳渐渐收紧,姜见黎瞧见了,也跟着收紧了缰绳。
“这就到了?”姜见黎张目望去,大约十几里外,隐约火光绵延。
“过了前头的关口,才是过了芜州。”参军解释道,“走那头走有些绕。”
姜见黎心领神会,“我不太熟悉皖南地形,一切都听你的安排。”
参军得了准信才敢带着姜见黎继续走小路,越往偏道上走,姜见黎就越是笃定此行到不了终点。
出楚州的时候能用铜州府的官文,为何入了皖南反而不能用了?是芜州不可靠,还是想掩藏她的行踪?
怎样都好,她只想快些解决江南道这一团乱麻。
另一边的江南道府衙,仇良弼正听官吏回报林沽之死的调查结果,忽然听闻姜见黎独自离开了楚州,大惊失色。
“特使身边可有人保护?”
“听看守城门的人说,与特使同行的,只有一个男子,那男子带着铜州府的官文。”
“铜州?铜州不是决堤了吗?”仇良弼“腾”得从高桌后站起,“速去给孟识传令,铜州危险,立刻增派府兵前往护送特使!”
太极宫勤政殿。
萧贞观抱着锦被从御榻上坐起,这是她今晚第五次从梦中惊醒。
守夜的扶疏听到动静,立刻掀开了床帘,“陛下,可要传召奉御?”
萧贞观仰面躺下,扶疏连忙拧了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冷汗,“陛下今夜如此多梦,不若臣去传召尚药局为陛下煎一副安神的汤药来?”
“不必传召尚药局,”萧贞观翻了个身,心有余悸地闭上双眸,滔滔江水激荡拍岸的情景再度浮现,挥之不去。
萧贞观一把扯开床帘,赤足下了榻,一边往殿外走,一边扬声道,“速传钦天监司监前来见朕!”
她从未见过长江,可是梦中那么快被江水溺毙之感是如此的真实。
第七十六章
哪怕是炎炎夏日,江水也是凉的,冷的。寒冷彻骨的江水无孔不入,如蛇一般缠绕上来,将人的四肢百骸紧紧缚住,而后,向着水底更加幽深处拖拽而去。
头顶灰白的月亮越来越朦胧,越来越模糊,耳边猎猎江风被湍急的水流声所取代,直至彻底消失,尘世寂静下来。
夜幕苍苍,江野茫茫,江岸一隅,微弱的火光遁入了漆黑的深夜,无人得知江水深处的秘密。
滔滔江水将痛苦而又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之中勾引出来,水流划过面颊,不知是泪还是江水,姜见黎奋力抬起右手摸了摸,应当不是泪,她怎么可能流得出泪呢,她早就不会哭泣了。
躯壳不断下沉,思绪却在月光彻底被江水隔绝的一刻变得轻盈起来,在泱泱水波中缓缓上升,浮出水面,一跃而起,于是苍穹的月,壮阔的江,都被纳入了眼底。
无边无际,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江,在这一刻与记忆中的大海合二为一。浪潮拍打岸边的礁石,将久违的,亦或是说被她强行镇压在心底的不甘推涌向前,被月光照彻的不止是浪花,还有她努力挣扎才挣扎出的前路。
那个从冰冷的海水中爬起来的女孩已经长大,她不会再在侥幸得生后,抱膝坐在礁石上对着一场又一场日出日落忐忑不安。坠入江水是她的选择,她的选择不是主动走向死亡,是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只是,再次被水淹没,哪怕没有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,依旧会觉得痛苦。
那是一种窒息之感,是隔着伸手不见的黑水,仿佛见到了通往地狱之门的惶恐。挣扎是出于本能,没有人能在生死关头抑制住本能,哪怕胜券在握。
够了,真的够了,岸上的人应当已经离去了。
姜见黎仰面奋力一挣,双手吃力地划动江水,好让自己不被江底的暗流所裹挟,然而她高估了自己,也低估了水面之下潜藏的危险,就在她即将躲过暗流,挣扎出水面时,一股从斜出扑出的力将她包裹住。那力道强劲,根本不是她能够挣脱得开的。
不是江流,是人!有人在水底等着她?!
意识骤然之间变得更加清醒,姜见黎猛地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,用力向后刺去,可是身后的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击,在她刺过去的一瞬便握着她的手腕夺了她的武器。
姜见黎忽然笑了,这算不算,作茧自缚?
江水从四面八方倒灌进她的口鼻,清晰的思绪渐渐开始模糊,恍惚之间,她又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海边渔村,看到了那个在海中挣扎的女孩。
倘若说,被抛弃是她的宿命,那么在此后的,大难不死的日子里,她选择主动抛弃来对抗所谓的宿命。
她成功过,且成功了许多次,所以她走到了长安,走到了司农寺。
这不应该是她的终点,坠江与死亡,只是她的另一种武器,可是越来越脱力的身体在提醒她,或许这一次,她真的赌输了。
她不甘心,她又想起了萧贞观。
那样的人都能坐拥天下,受万邦朝拜,她为何只能葬身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呢。
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,她的耳边响起了“哗啦”的水声。
勤政殿中,萧贞观冷眼看着钦天监司监起卦。
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,卦象换了七八种,可是却没有一种能戳准她的梦境。
萧贞观的耐心不算多,今夜已经算得上是十分有耐心了。
“任司监,您究竟算出了什么?”青菡觑了觑萧贞观的面色,紧张地询问道。
任司监专心致志地盯着香案前一字排开的三枚铜钱,镇定地摇了摇头,“回陛下,臣算不出。”
萧贞观深吸一口气,平静道,“任司监,朕坐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时辰,一个时辰,你卜了七卦,现在却告诉朕,你算不出?”
任司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,“臣不敢欺瞒陛下,也不欲欺瞒陛下,陛下的梦,臣解不开。”
萧贞观一手支着额头,一手转着玉钗,瞥了任司监一眼,“解不开?还是不想解开?”
任司监正欲开口,就听萧贞观又说道,“你可以坚持说自己解不开,但解不开也有解不开的说法,任司监,你说对吗?”
“陛下容禀,”任司监上前两步,将铜钱捧到萧贞观面前,一板一眼地解释,“臣起了七卦,实则有用的卦只有眼下这一卦。”
萧贞观丢下玉钗,抱臂靠在凭几上,淡淡地看了过去,“此话怎讲?”
“前头六卦皆为火卦,水火不容,卦象自然不作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