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  陈舷抬脚进了卧室。一进去,就见他十二年不见的亲爹毫无血色地仰面躺在床上,两眼紧闭神情安详,浑身青白,已经没有一点血色。
  床边坐着几个眼熟的人,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复杂。
  陈舷噗嗤笑出了声。
  此情此景还笑出声,真是太没良心。屋子里的几个人顿时望向他,有人难以置信,有人狠狠剜他。
  陈舷捂了捂嘴。他尽力敛起笑来,正色问道:“听外面的人说,昨天送去医院急诊了。送去的医院,不管遗体善后?”
  一个脸色难看的亲戚说:“医院管,但是小圆怕医院处理不好,签了字带回来了。”
  “一会儿,你就联系个殡仪馆的,让他们来处理吧。”另一个亲戚说,“你是他儿子,这钱该你出。”
  陈舷这下明白了。
  怪不得方真圆拉下脸来让他过来,原来是想让他来出下葬的钱。
  陈舷又笑出声来,他看了眼床上尸骨未寒的亲爹。
  “你到底笑什么?”
  床边,一个年迈的大爷亲戚终于坐不住了。他站起来,怒不可遏地指着他,“你亲爹死了,你到底笑什么!?像话吗你!”
  “我早就不是他儿子了啊。”陈舷无奈地看向他,“这事儿不是你们十几年前开了个批.斗大会认定的吗。出了这个门,我就不是你们这个老陈家的了。”
  “你!”
  大爷正要继续发作,旁边站起来另一个亲戚。亲戚拍了拍大爷的手背,抬头拧紧眉头望向陈舷。
  他面色阴沉:“那你是不想管了?”
  “我可没说我不管。”陈舷笑着,“反正身上就剩最后一点儿了,我也不打算用,你们想要就拿去呗。”
  他这话莫名其妙,驴头不对马嘴的,亲戚听了个一头雾水:“什么?”
  “我会管的。”陈舷拖长语调,声音懒懒散散,“你们不就是还想榨干我的钱嘛。可以,给你们,虽然我穷的什么都不剩了,但是你们想要,我就把最后一分都给你们。”
  亲戚们被他说得脸色扭曲,个个都不悦。
  “你这孩子,瞎胡说什么?好像我们逼你一样!”
  “你也不想想,当年为什么不想再认你!你是你爸唯一的亲儿子,当年却干那么畜生的事儿,谁还敢认你?”
  “这么多年,你爸都死了,你都没尽孝。”一个亲戚语重心长,“让你出这个钱,也是给你个机会,让你弥补你爸!”
  “好好好好好,”陈舷连连点头应下,“好,好,好,谢谢各位的大恩大德,我一定弥补,一定弥补。”
  他边说边笑,语气用力且诚恳,“我这就找殡仪馆,我一定、一定,给老陈送佛送到西,肯定给他安排最贵的套餐,我让他走得舒舒服服的,绝对不会像我似的,把这辈子过成这吊样。”
  陈舷不想再说了,不管亲戚们听了这话又是什么反应,他拿着手机就赶紧转身出门。
  方真圆还在客厅里装模作样地抽抽搭搭,陈舷看都不看。
  真是个丝毫没变的乌烟瘴气的破地方,陈舷一秒都不想多呆。他出门摁下电梯,低头解锁手机,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,找起了殡仪馆。电梯跟前网不好,一个劲儿地加载着,陈舷烦躁地用指尖哒哒地敲了好半天屏幕。
  电梯层数一层一层往上走来。
  陈舷低头看着手机。
  层数终于爬上了十一层。叮的一声,电梯门缓缓打开。
  惨白的光洒进过道里,洒在陈舷身上。
  电梯里站了个人,陈舷没看见,点着手机就往里进。
  里面的人也往外来。
  两人撞了个满怀。
  陈舷吓了一跳:“抱——……”
  ……歉。
  陈舷瞳孔一缩。
  余下的那个字,一下子卡在喉咙里,出不来了。
  电梯里的人,比陈舷高出半个头去。
  他肩宽腰窄,脸庞棱角分明,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,镜片后头是一双狭长深邃的丹凤眼,陈舷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双丹凤眼。
  陈舷微微张开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  方……
  方谕。
  第2章 吐血
  方谕收回脚步。
  瞧见陈舷,他微瞪起一双凤眸,震惊好久,才眯起眼。
  又犹豫须臾,方谕才难以置信地辨认:“陈舷?”
  陈舷浑身一抖。
  他瞳孔瑟缩,连连后退好几步。
  视野里猛地发眩,胃一瞬就剧痛起来。
  冷汗蹭地一下就下来了。陈舷竭力稳住身子,本能地张嘴,想说些什么。
  可嘴巴里突然反上来一股恶心的腥甜。
  陈舷捂住嘴,再顾不上方谕了。他转头,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里,还被门槛绊了一跤。
  众人一脸懵逼,连抽泣着的方真圆都抬起头,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,撞开厕所门,冲进去,反锁上门。
  厕所里的照明、换风,甚至气暖都被一起打开。
  陈舷呕地吐了出来。
  站在门口的一群人:“……”
  几人不语,只是看向方谕。
  方谕站在电梯门后,无言半晌,笑出了声来。
  看一眼就吐是吧。
  *
  厕所的换风声呜呜地响,陈舷吐得马桶里都是血。
  胃越吐越疼,好像在身体里蜷缩着拧起来了。陈舷捂着肚子,疼得弓起后背,呕得昏天黑地,浑身发抖,耳边都开始嗡嗡作响。
  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些,他呼哧带喘地喘起了粗气。陈舷扶着脑门,扒在马桶边上缓了几口气的空儿,耳鸣也淡去些许。
  他听见外头传来声音。
  厕所离客厅不远,他听见方真圆家那边的人招呼着:“小鱼,快进来,你妈都哭好久了。”
  陈舷咳嗽几声,自己揉揉肚子,偏头望望门外,额角边上又淌下几滴痛出来的冷汗。
  外头一阵鞋踩地的脚步声,是方谕进来了。
  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  方真圆吸着气抹着眼泪,声音还带着些哭腔,听得出来是在强装精神。
  “正好在礼海办个人展。”
  方谕声音发冷,听着跟他妈有点疏离,不知道是不是陈舷的错觉。
  “好巧不巧,我就在国内,过来的就快。”方谕说,“回来得早,你不欢迎?”
  “怎么会呢,你瞎说什么,你可是我儿子。”方真圆忙说,“回国来了也不和你妈说一声,吓了我一跳。”
  “有人比你吓得更厉害。”方谕说。
  陈舷:“……”
  他听出方谕这句话是在说给他听了。
  真阴阳怪气……也好,阴阳怪气总比上来破口大骂好。
  陈舷用力咳了几下,清掉喉咙里的不适,坐直起身。望着满马桶的血,他无奈苦笑几声,摁着马桶边上,他借着力,站起身来,又摁下冲水,把血水都冲走。
 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台前,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。
  真是跟个皮包骨头一样的脸,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浓得像糊了两团墨上去,嘴边都是血,干巴巴的,像个穿了人皮的骷髅。
  陈舷越看自己越觉得丑,再想想外面的方谕,顿时又笑起来。
  陈舷摘下眼镜,扑了两下水在脸上,又洗了洗嘴漱了漱口,才戴好眼镜,关上照明换风气暖,打开门。
  方谕正站在客厅的窗户边上,背对着他,俯瞰下面的景色。
  屋子里暖气足,他脱了身上的黑色长风衣,穿着件暖灰色的毛衣,脖子上挂了两三圈银项链。
  听到开门声,他回头,一双凤眼冷漠地瞥了他一下,又收了回去。
  陈舷心里晃了一下。
  僵了一会儿,陈舷一偏头,才看见原本站在屋外和卧室里的一群亲戚都凑近进来,一双双眼睛都在他和方谕身上滴溜溜地转。
  陈舷关上厕所门,把身上的黑大衣紧了几下,转身往外走。
  刚走没两步,方真圆就叫住他:“陈舷。”
  陈舷脚步一顿。
  心里过了一阵对她的骂声,陈舷笑着抬起头:“什么?”
  “你叫殡仪馆了吗?”方真圆问,“你说你会管你……会管老陈的,是吧?”
  “啊,当然管,当然管。还没找,我一会儿下去就打电话找人。”
  “你瞧,”方真圆回头说,“陈舷会管的,你就不用操心了,等着他操持就行。”
  方谕目光意味深长地望了他几眼。
  ……敢情是让他说给她儿子听。
  陈舷又想吐了。他强撑着干笑两声,转身往外走。
  “站住。”
  这回是方谕。
  陈舷又不得不脚步一顿。
  他深吸一口气,又想骂方谕了。
  方谕说:“怎么非要去外面打电话,这里不能打?”
  “是啊是啊,”一个好事的亲戚贱笑起来,“这可是你家里,怎么非要出去啊。”
  这话一出,陈舷面色一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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