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

  【后来我才知道,不在的那一个是在禁闭室里。因为他不听话,被关到禁闭室里呆了三天。教官们会进去教育他,然后再出来。说白了,就是不给吃喝还要挨打,他们说这是“教育”。】
  【等他出来,他脸上都呆滞了。我也差不多,为了让我听话,他们除了电击,还会殴打。打晕了就泼水,醒了就继续打,死不认错就往鼻子里灌辣椒水,直到我哭着说错了再也不了。那会儿我疼得站都站不起来,又怕挨打,硬挺着又爬起来,跪下向他们磕头,我说我错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。】
  【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人了,我是条摇尾乞怜的狗。我疼的动都动不了,却能硬挤出下跪的力气。】
  【我终于出来了,我学会乖乖听话了。我爸妈很满意,出校的那天,我一脸麻木呆滞,像我那个从禁闭室里出来的舍友。可是我妈特别高兴,她拉着我说好了好了,终于好了。到底好什么了呢?我从前又哪里不好了呢?我后来想了很久,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之前到底怎么了。】
  【后来我问我从前的兄弟,他哭了,两百斤的胖子哭得像狗,他拉着我哭,说没有没有,驹哥你什么都没错。】
  【他说我成绩中等,但是打游戏很厉害,他说我是国服什么来着,说我是个很有名气的主播。三个月前,国内第一的战队叫我去青训,说会给我开工资,那几乎是和我爸一个月差不多的工资。我说我想去试试,我爸妈不同意,就开始哭,说我被骗了,说那些是邪门歪道,然后把我送进了“全封闭军事管理”学校里,去“改正”。】
  【我坐在电脑前发呆,我现在也坐在电脑前发呆。我朋友说的好像是真的,我偷偷又打开了电脑,打开了游戏。打开的时候我浑身都在抖,耳边有人在尖叫,有人在恐吓我,有人拽着我的耳朵掐着我的脖子,问我错没错,知不知道错了。我浑身上下都疼,好像还没从那个学校里走出来。】
  【游戏自动记住密码,自动登陆了,有很多好友在游戏里给我发来消息,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上游戏,都从国服榜上掉下来了。】
  【有人说不行啊哥这个角色舍你其谁,除了你都没什么人玩。有人说哥哥你先别打让我在国服榜上待一会儿,你过两个礼拜再给我挤下去;有人问我是不是去青训了,有人说我被收手机电脑了吧,哈哈哈。】
  【还有很多人问我怎么了,怎么视频也不发了,直播也鸽掉了。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吗?严重吗?】
  【我没有回,一个都没有回。我打开个人主页,我最常用的角色还挂在我的主页上。是个很漂亮的女孩,穿着漂亮的鱼尾裙,两条腿也是鱼尾,手里却有一把装饰可爱但是杀气凌人的斧子,天蓝色的头发像海浪。我对着她发呆,她弯着眼睛看着我,待机的台词说了一句又一句。】
  【她说小看女人是会吃大亏的,她说就算是漂亮的人鱼,武器也可以是一把大斧头,她说裙子不会成为自由的枷锁。都是很耳熟的台词,我依稀记得我听过许多许多次了,可又好像第一次听似的。我对她发了很久的呆,一直没退出去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她忽然笑意浅了很多。】
  【“朋友,”她对我说,“你还好吗?”】
  【我突然愣住了。我看着她,她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。我却突然惊慌失措,我好像不认识她了,我一点都不认得她,她的关切只让我觉得恐怖。我看着她,只想得起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,电击的疼火烧似的烙在我心上。】
  【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一闭眼便是像头被检疫的猪一样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的那时。已经两年了,我一直没有睡个好觉。我后来再也承受不住了,我开始发疯似的朝我父母喊,我去厨房拿了菜刀想杀人,可最后也只是胡喊一通后砸了电脑。】
  【我开始一天一天活在恐慌和绝望里。我兄弟看我再也没笑过,就说,不开心就玩会儿游戏吧,他说驹哥你以前最喜欢海梨尔了。】
  【我说谁是海梨尔?】
  【他怔住,愣愣地看着我。他说是你拿了三年国服的那个打野角色啊,你把她海报都贴了一墙。】
  【我不记得,我回家的时候没看到,可能是我妈撕掉了吧。】
  【我兄弟说打游戏能开心,可是我打开游戏只能发呆。我再也没有开过一把游戏,我放在匹配键上的手一直发抖。我再也玩不了游戏了,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在那个地方被换成了无穷无尽的痛苦。半个月前我彻底卸了它,再也没见过海梨尔。】
  【我爸妈说我又不听话了,我总是坐在房间里发呆,学也不去上,他们说我像个什么样子。我爸想把我再送回去,我听了之后吓得浑身发抖,这次真的去厨房拿了菜刀,对着他挥,对着他大喊大叫。我真的砍了他的胳膊,我妈吓得报了警。】
  【幸好,还有好的警察叔叔,负责做笔录的刘警官听完我爸妈的话以后,没有批评我。他带着我去了医院,见了心理医生,我才知道我已经重度抑郁,还有应激障碍。我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,只想笑。我已经记不起来之前很多事了,心理医生说是正常的,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。】
  【我只是突然想,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。我可以去青训,可以去训练,可以去比赛,没准这会儿已经到了二队一队候补什么的,会不会已经能上场比赛去了?我会站在灯光底下,能看见观众席上的灯牌吧?也能心无芥蒂地直视海梨尔的眼睛吧?】
  【我再也没办法去看海梨尔的眼睛。】
  【我再也没有从前的雄心斗志,再也没有往日的勇敢自由,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,看见我深邃的恐惧。】
  【不过海梨尔还可以一直活着,一直自由。】
  【而我,我想从那个学校里逃出来,我想要真正的解脱。】
  【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,我得离开了,但我依然爱你。】
  【继续自由吧,海梨尔。】
  方谕往下拉,置顶评论的第一条,是这个作者自己。
  如海一样自由:我是正文里原作者提到的“兄弟”。很遗憾地通知各位粉丝,《自由之战》主播“海橘子”谷驹在2019年4月1日离世了,留下了遗书,将在三天后进行海葬,钱款由我的班级师生、及另一平台的粉丝们进行了募捐。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助,因为海橘子直播以及打单子挣下的所有钱款都被他的父母取走了。后续我也会和老师沟通,看有没有机会向他的父母提起诉讼。但还有一句话,我想橘哥一定是想告诉各位的:如果有机会,希望各位可以多尝试冷门角色海梨尔,虽然容错低难度高,但她是一个很厉害的打野。
  方谕手指僵在第一条这儿,良久。
  死亡是过于沉重的字眼,哪怕对方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。他手指沉重,好半天都动不了,胸腔里像压了块石头。
  好半晌,他深吸一口气,往下拉了拉,看见许多人在下面发了蜡烛怀念,发了截图和一些视频。
  是一些这人出事前直播和趁着假日去活动的照片和视频,真是个活力四射的人,每一张都挂着笑脸,给每个粉丝签名,还笑着对搞抽象搞到自己脸上来的粉丝说你差不多得了,看见女粉又夸她很漂亮,嘱咐她早点回家。
  他好像看见陈舷了,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。怎么都不生气,一直笑着。
  【我只是突然想,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。】
  【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,看见我深邃的恐惧。】
  方谕僵硬地又上划,在他最后的字里行间恍惚一瞬,想起半个月前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前,他在那里叫住了陈舷。
  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,于是陈舷也几乎是惶恐地望向了他。
  【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,我得离开了,但我依然爱你。】
  【继续自由吧,海梨尔。】
  方谕沉默了很久。
  半晌,他又点开微信,再次给陈舷打了语音。
  陈舷再次一直没接。
  方谕攥紧左手,指尖用力得发白,直抠进皮肉里,四周呼啸的冬风越来越冷,嘟嘟声持久不断。他垂了垂眸,望向脚边的石头,正以为陈舷不会接起电话时,电话通了。
  陈舷不耐烦的声音从那边响起:“你有完吗。”
  方谕哽了下。
  “我会走的。”他说。
  陈舷一愣:“什么?”
  “你要是不想再见我,我可以走。如果跟我一刀两断,再也不见,对你最好的话,我可以消失。”
  陈舷没说话。
  电话里一片沉默。
  “你听我说,陈舷,”方谕说,“我欠你很多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陈舷还是没说话,但方谕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。
  “我会回意大利的,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了。但我的钱,你拿去吧,没有你的话,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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