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
真想回去。
陈舷怀念还没出事以前。方谕倒其实没怎么变,但他怀念那时候的自己。
能跑能跳能上篮,咋咋呼呼个没完,总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“小鱼,”他说,“我想变回十七岁……那时候,什么都好。没有胃病,也没有精神病,总能跑来跑去的,晚上什么都不用怕,闭上眼就能睡觉。”
“我……”陈舷顿了顿,“我能回去吗?”
“可以。”
说话的不是方谕,是陈白元。他换上了手术服,端着两手的手套走了过来。
“我会治好你,”他说,“你回得去的,方谕也在这儿。”
陈舷望了望他,又望了望方谕。
方谕紧抿着嘴望着他,也点了点头,眼神坚定。
“我在外面等你,”他说,“别怕,哥,回得去的。”
手术室的门关了起来。
护士将呼吸面罩戴到他脸上。
麻药被缓缓推进体内,陈舷没了意识。
第70章 成功
手术持续了五六个小时。
方谕焦虑地在门前走来走去, 来回踱步。
走了一会儿,他又靠到墙面上,合着双手闭上眼, 缓缓蹲下去,颤着声音念了阿弥陀佛又念了上帝耶稣。他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——不论中西,全都在心里求了一遍。
陈桑嘉坐在旁边的长椅子上, 低着脑袋, 双手紧握在一起,嘴巴里也一直在不停嘟囔着什么。
过了好一会儿, 方谕才发觉,陈桑嘉也在念叨。
他怔了怔,半晌, 抬起头来,屏息凝神片刻, 听清了。
陈桑嘉也在念经,满嘴的阿弥陀佛。
方谕这才想起, 陈桑嘉昨天没有留在医院照看陈舷。她把他交给方谕, 自己去了隔壁县的一座高山上, 爬了好几个小时,上了山顶的庙,跪了一夜,求来了一块小佛像。
方谕找人开车送她去了, 但爬山不能代劳。
他看了看她的膝盖。本就发白老旧的牛仔裤,膝盖那儿又白了一大块。想来是为了表示诚心,昨天跪佛的时候,没有跪蒲团。
方谕心头发震了一瞬。
沉默片刻,他吸了口气, 望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。
陈舷还在里面生死一线。
方谕攥紧发抖的双手,想起十七岁的时候他陪陈舷去考一级证。那是全国级的比赛,他在观众席上,看见碰到终点线的陈舷从水里钻了出来。
他把泳镜抬到脑门上,在水里飘着,看了眼大屏幕的排名。见着自己名列前茅,就转头望向观众席,扫视了一圈以后,陈舷找到了他,弯着眼睛朝他笑着用力挥手。
方谕心脏一阵钻痛。
不会有事的。
能回去的。
会好的。他攥紧双手,闭上眼睛,后悔像一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刀子,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割得剧痛。
会好的。
突然,手术室门上的灯灭了。门打开来,一阵推车轮子响,陈舷从里面被推了出来。
方谕蹭地站了起来,过去一看,陈舷仰面躺在床上,两眼紧闭,口鼻插满管子,正意识不清地昏迷。
护士们把他推走了,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。方谕跟陈桑嘉一块儿焦急地上前,张嘴就问他:“怎么样?”
“很成功。”
陈白元摘下口罩,脸色冷静,“病灶成功切除了,等全麻的麻药过去就能醒,不用担心。”
方谕松了口气,陈桑嘉也是。她再也绷不住了,嘴巴一瘪就哭了出来,红着眼睛开始抹眼泪。
“这次胃部切除的面积也不小,三天之内不要进食,水也不要喝。”陈白元嘱咐道,“三天后可以吃一些流食,21天后要复查。还是那句话,醒过来也要让他保持好心情,你想想办法。”
陈白元深深地指了方谕一下。
“……知道了。”方谕松了口气,点着头说,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陈白元再没说别的,转身走了。
跟着他的护士对陈桑嘉说:“术后也得签个字,你是他母亲吗?”
陈桑嘉慌忙抹干净眼泪,点着头说:“我是。”
“你跟我来吧。”护士说。
护士转身离开,陈桑嘉在跟上去前,抓了把方谕的胳膊。
她说:“你先跟粥粥回去,他离不开人。”
方谕忙点头:“您放心。”
陈桑嘉转身也走了。
方谕也赶紧转身追上先前的护士,跟着她们进了电梯里。
陈舷被送回了住院楼。
护士们又交代几句,把床边监测身体状况用的机器又连到陈舷身上。她们往他指尖上夹了几个夹子,又拉开他上半身的病号服,将心电监护仪的几个医用导联贴贴在他心口上。
衣服拉开的一瞬,方谕看见他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疤。
那都是陈年旧伤了,是一些狰狞丑陋烫过似的伤,大片地留在胸膛上。
护士们都愣了一下。
“天哪,这怎么伤到的。”
他们说着,把导联贴给贴在心脏的位置上。
“烫到的吗?”
“不是,看起来像电击的,这边全是色素沉淀。”
“还真是……怎么会有电击伤,真可怜。”
“胳膊上也有伤……这人真是,浑身都是伤。”
方谕越听眼神越暗。
他紧抿着嘴,望向陈舷。他依然没意识,昏着的时候脸色都不好,眉头深皱着抽搐,好像做梦都疼。
明明十六七岁那会儿,一睡着就满脸的毫无防备。
方谕攥紧手,指甲抠得皮肉疼。
护士们弄完了仪器,又有人拿来两袋不知是什么的药液,挂在了架子上,又开始给陈舷输液。
她们掀开被子,又给方谕指了指镇痛泵,嘱咐了他一些注意事项。
做完一切,她们走了。
方谕在床边呆立半晌,始终一动没动,只望着陈舷。
过了好久,他往兜里一摸,忽然摸到了个手机。他怔了瞬,回过神来,把手机往外一拿。
是老陈的备用机。
方谕才想起来,他还拿着老陈的备用机。
他突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,把备用机塞回兜里,烦躁得骂了两句人。
方谕回身拉来一把椅子,坐在了床边。他抬头,长久地、沉默地,望着陈舷的脸。
他伸手,悄悄按住陈舷没有输液的左手。
【我想变回十七岁,】他好像又听见陈舷虚弱地说,【我想变回十七岁。】
方谕忽然又鼻头一酸,视线里一模糊,眼泪再次下来了。
早春,春阳高照,升起又落。
方谕望着他的被子发呆。
过了不知多久,陈舷的手忽然动了动。
这只手慢吞吞地从方谕手里抽了出来。
方谕发呆发得愣神,没反应过来。直到食指被人捏了捏,他才猛地回神。
他转头,陈舷半睁着茫然的眼,正望着他。
“哥!”方谕站起来,赶紧扑到床边,伸手摸住他的额头,“哥,你醒了?怎么样?有没有哪儿疼?”
陈舷没回答,他还是茫然地望着他。过了半天,抬起发抖的一只手来,往他脸上一抹。
方谕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有抹液体被他抹掉了——他居然又哭了。
他慌张地抹了两下自己的脸,抓住陈舷的手,急切地又问:“哥,你说话,感觉怎么样?”
陈舷微张开嘴,没说出话来,又愣了会儿,才沙哑着问他:“小鱼呢?”
方谕一愣。
“小鱼,”他说,“我要找小鱼。”
“我在这儿,”方谕忙把他的手拿起来,放在自己脸上,“哥,我在这儿,我就是方谕……”
陈舷的眼睛还是茫然,但亮了亮。他在床上歪了歪脑袋,眼睛瞪大了些,好像是在麻药的劲儿里努力地挣扎着,努力地想清醒一点。
他瞪着方谕的脸,看了好久。半晌,他抖着张开被抓着的手,五根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,把他的脸试探着摸了一会儿。
“小鱼,”他喃喃说,“又下雨了,小鱼。”
“外面有人放烟花。”
“我想你了,”他说,“我过生日了,你在哪儿呢。”
方谕瞳孔一震,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。
他又哭了,眼泪流进陈舷的手里。陈舷抖了抖手,指尖帮他抹了几下脸。
陈舷呆呆地望着他,没有什么反应。
他松开手,方谕却没松开他。方谕的眼泪一直往外汹涌地流,流进他冰凉的手心里。
陈舷呆望了他很久。他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但方谕一直哭。
陈舷就再没说话。
方谕坐在他床边一直哭,又过三四个小时,麻药的劲儿终于下去了大半。
陈舷意识清醒过来。
一回过神,他脑子一恍,才发觉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胡话。
方谕在他床边足足哭了几个小时,这会儿还是没停,两只眼肿得像石头似的,还在掉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