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
“……”
“现在,这一切,都是梦。”陈舷说,“不然,怎么突然这么顺。做不起的手术,突然你给我付钱了,还跟方真圆撕破脸。手术没出意外,出来还给我租了这么大的房子……”
“太顺了吧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不是只能去死来着吗。”
“你怎么会给我做到这份上,怎么连自己的亲妈都会打。”
“我是不是,真的成地缚灵了?”
方谕没吭声,但眼圈倏地就红了。
餐桌上沉默很久。
方谕深吸了一口气,站起身来,慢慢地走到他身边,蹲了下去。
“哥,”他拉着他,一双丹凤眼通红,“别这么说,别这么想。”
“我爱你。”
“他们欺负你,可我爱你。”
“十几岁的时候开始,我就是真心的,”方谕说,“从来没变,哥。”
“我一直是真心的,我什么都给你。”
“没有什么太顺了,你受的这些,本来就太不讲理。”他说,“这都是你应该的,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陈舷心里默了一瞬。
他低头,看见方谕手上还缠着绷带。那是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,他差点被吹飞时留下的。
陈舷看着他的手,才想起来,方谕手上还有伤的时候,就去找了方真圆。也是手上还有伤的时候,替他把“教官”拦在了门外,又给他揍了。
“小鱼,”陈舷又看向他的眼睛,语气恍惚,“我好了吗?”
“好了,”方谕忙说,“你好了,手术很成功,你不是都出院了吗?线也拆了,对不对?”
陈舷轻轻笑了下。
“小鱼,”他又说,“如果再来一次,我不帮你挡了的话。”
“如果……”陈舷顿了顿,低头看着他,声音缓慢、语无伦次地,磕磕巴巴了半天,“如果,如果……我就算听到了,也什么都没做的话……”
“如果我……”
“我跟你去。”方谕打断他。
“……”
“我跟你去,”方谕又说了一遍,“我宁愿你什么都没做,哥。”
“至少这么多年,我能帮你分一半。”
“我就可以不离开了,”他说,“或许我还能在那儿抱着你,帮你挡一些。”
陈舷愣了很久。
他看见方谕哭了,只是没哭出声。眼泪从他眼睛里蜿蜒地流出来,那双眼睛越来越红,痛苦和心疼绞成一团,陈舷却想起他们小时候破冰那天。办公室门口漂浮的光尘里,清晨的早读声里,十四岁的方谕红着脸看着他,丹凤眼笑得柔和。
陈舷突然怨不动他了,眼泪也从他的眼角边上留下。
陈舷指尖抖了抖,等回过神来,他发觉自己居然按住了裤腿,居然正想往上撩。
心中哑然一瞬。
他想给他看吧。陈舷想,他大概是潜意识里想给方谕看,想说出口。
他攥紧抓着裤腿的手。
第73章 密码
窗帘拉开了, 外头夜色深重,明月高悬。
陈舷抱着双膝,坐在窗边床上, 对着外面发呆。
下面已经没什么人了。陈舷看了看时间,原来已经九点半。
屋外厨房里的洗碗声,突然停下。
片刻, 方谕走进了卧室里来。
“换套衣服吗?”方谕走到衣柜前, 问他,“这里有几套居家服, 换上应该会舒服点。”
他拉开了衣柜。
陈舷盯着他的肩膀,望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了几件衣服。
“你先别忙活了,”陈舷说, “过来一下。”
方谕一顿,迷茫地眨了两下眼, 回头朝他乖乖走来。
他站到床边:“怎么了?”
“坐过来。”陈舷说。
方谕脱下拖鞋,坐到床上, 朝着他爬了过来, 在他身边坐好。
陈舷看着他的眼睛, 这双一直在他心头上的丹凤眼。
陈舷心中犹豫。
“我,”他喉结滚动几下,轻轻说,“我有东西, 想给你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……”
陈舷垂下眼眸,紧抿住嘴。他有些说不出口,人在面对不堪的过往的时候,总是很难把残酷的事情说出口。
他攥紧裤腿,苍白的指尖隔着布料抠着皮肉。
犹豫很久, 他一咬牙,心一横,抓紧裤腿,撩了起来。
露出来的小腿上,全是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疤痕。淤青张牙舞爪地留在苍白的皮肤上,膝盖骨上还留着一大块狰狞的疤。
方谕瞳孔一缩。
陈舷抖了抖手,又哆嗦着,慢吞吞地把另一条腿的裤腿也拉了上来。
这条腿也是同样。
方谕怔在那里良久,如坠冰窖,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。
半晌,他抬起手,缓伸了过去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。
“……怎么弄的,”他声音沙哑,“这是,怎么弄的?”
陈舷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他抬眼,望向方谕。方谕呼吸不畅,气息粗重地乱喘,眼睛破碎地望着他的伤。
“……我,”陈舷说,“小时候,我以为我能跑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爱打球,跑得也不快,所以我想替你扛。”陈舷说,“那里,看守的人很多,外头的围墙上还连了电网,爬不过去。可即使这样,我刚开始也没怕,总往外跑。”
“被抓住了一次又一次。”陈舷说,“刚开始是打一顿,扔到禁闭室里,不给吃也不给喝。可我贼心不死,出了禁闭室还是会跑,后来就被打折了腿。”
“每跑一次,就往腿上打,后来打断了好几次。”
陈舷伸手,拉住他的手,往膝盖上那一块最触目惊心的地方摸,“我快疯了,本能地还是跑。我不想再进禁闭室,所以最后一次,他们又追上我的时候,我往窗户边上冲过去了。”
“那也算是出口,”陈舷说,“至少不会回禁闭室了,也算自由。我想要自由,我想跑。”
方谕说不出话,颤声了一会儿,他缓缓缩紧手,按紧陈舷的膝盖。温热的温度从膝盖上传来,陈舷摁着他的手腕,又沉默了须臾。
“小鱼,”陈舷说,“我想要自由。”
陈舷的手开始抖。
他想要自由——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。
“当年一进去,就是挨打。”
“他们说我不听老陈的话,还喜欢个男的,是个小精神病。”陈舷说,“刚进去就是挨了一顿揍,打得头晕眼花,路都不能走。然后他们把我拖到宿舍里,盯着我把衣服都脱了,换上了迷彩服。”
“后来就是一直打,一直打,还用电击。有个比我早来的男生被电得吐白沫,他们就把人拖走,浇了几桶水。有人真吓出了病,一直尖叫,他们就过去掰他的牙,掰了好几颗,吓得他再也不敢叫了。”
“我一直往外跑,电网都爬过。有一回跑出去了,看见有个人走在大路上,赶紧朝那人求救。”
“结果那人,是书院的保安。”
“他笑着朝我走过来,一拳就砸我脸上了。他们不是把人好好带回去,是打一顿,然后拖着垃圾一样往回拖。”
陈舷慢吞吞地拉起上衣,把衣服脱了下来。
他赤着的上身,同样横竖交错的全是伤疤。
电击的痕迹横七竖八,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,趴在他身上不下来。
方谕的瞳孔惊惧地一缩一缩,这次连伸手触碰的勇气都没有。
陈舷捂了捂心口,皮肤暴露在空气里,暴露在方谕跟前,早好了的伤突然开始一阵阵发痒。
“……你出国的那天,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。我被送进去的路上看见你了,你坐在机场大巴里面。”
方谕愣住。
陈舷忽的笑了声:“我都想不起来,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了。那时候年纪小,以为靠着爱什么都做得到。逃跑而已,我最擅长了——我好像,就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可是我不是英雄,没有无所不能。我没有跑出来,我这些年一直做噩梦,也没有之前的胆子了。”
陈舷说,“让我自由吧,小鱼。”
话音一落,方谕扑上来抱住他。
他力气很大,一下子把陈舷扑倒在床上。
陈舷仰面倒了下去,方谕搂住他的脖子,把他紧紧搂着,泣不成声。
他哭得一阵阵发抖,浑身都在发抖,渐渐像是痉挛似的,控制不住地哆嗦,后背都弓了起来。
陈舷惘然了会儿,一阵很不真实的割裂感又袭上心头。
方谕逐渐哭得声嘶力竭,撕心裂肺。把他抱得越来越紧,哭得像惨叫嘶吼,崩溃得无以复加。
耳边哭声刺耳,陈舷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安宁和释然。
方谕捂住他的耳朵,捧着他的脸,哭得惨烈。
陈舷想起了几天前,他喃喃地说想回去,人人也都安慰他说能回去。可陈舷自己最明白,早已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