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
方谕走了。
陈舷没有动。
方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周遭安静下来。
方谕去厨房里倒腾东西了,给他做鸡蛋羹。隔着老远,陈舷只听见微弱的忙活声。
他缩在毯子底下的瘦手,悄悄攥紧膝盖。
嘴角抽搐两下,刚刚哭笑不得的笑意,在他脸上荡然无存。
【101床那个男的……】
【唉哟,真是可怜。】
【花了多少钱了?】
【听说三金卖了,房子也卖了……】
【孩子学费都花掉了。】
耳边响起声音。
医院病房里飘荡着药水味。
外头的走廊上,不知是谁小声交谈着,正交头接耳。
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耳地响起。
她哭得声嘶力竭,外头的人便突然歇了声。像是尴尬,又或许是听着揪心,总之他们没再说,匆匆离开了。
陈舷坐了会儿,女人的大哭声始终没停。他有些坐不下去了,于是站了起来,拉开门,走出去一看,就望见那熟悉的女人坐在远处,跪在地上,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包,手里抱着丈夫前天刚用的盆子和毛巾,哭得惨叫。
陈舷站在病房门口,麻木地沉默了很久。
那是他确诊胃癌那几天的事。
陈舷认识护士们所说的男人,那个101床的男人。
他跟男人一个病房。
刚确诊得病住进病房的那几天,陈舷麻木恍惚,被迎面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回不过神,站不起来,总坐在床上望着外头发呆,夜里睡不着。
普通病房是三人一间,他们那间空了一张床,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住在他旁边。
男人身边围满仪器,带着呼吸面罩,瘦得比他现在还过分,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,因为化疗而光了头,就跟个骷髅披了人皮似的,喘气都喘不上来,两眼深凹下去,眼周青黑,憔悴不堪。
然而,男人却特别乐观,看见陈舷整天哭丧个脸时还在笑,拍着他说,没事孩子,别怕,癌症而已,我得癌都三年了,这不还活着呢吗。
“人类比癌细胞寿命长多了!”他大笑着,指着自己说,“我以为我都活不到我儿子长大那天了,可我儿子今年都十四了!再过几年,我儿子就成大男孩了,你等着吧,我肯定能活到那天!”
——半个月后,101床的男人,突然一口鲜血喷了。
他没从手术室里出来。
“那男的挺惨的,五年前得了肺癌,就把肺叶切了一半。复查就发现转移了,把另一半也切了,术后化疗又做了很久。这回好不容易好了,没过几年又不舒服,回来一查,就发现癌细胞转移到了胃上。”
“也是切了一半又一半,复查又复查,化疗又化疗……”
“以为做了手术就能好,结果根本好不了,就是个无底洞……他老婆把房子卖了,结婚时买的三金也卖了。他儿子学都不上了,让他妈把学费拿来给他爸治病,自己天天在家里的饭店里忙上忙下的……才十四岁。”
“花了这么多钱,还是没扛过去。”
“唉,怎么扛的过去。”走廊上,又不知哪个病人或家属在聊天,“我都不想治了,根本就治不好。治好了也会复发,怎么治都会再得。有这么多钱,还不如让我老妈留着自己养老。”
陈舷没吭声。
他缓缓地转目,看向旁边。101病床已经空了,仪器也都撤了,血也早被擦干净。干干净净洁洁白白的一张床,看不出几天前还有个重症患者在这里笑着放豪言壮语。
胃又开始疼了,陈舷皱了皱眉,疼得眼睛睁不开,冷汗刷的下来了。
陈桑嘉不在,她去给他筹钱做手术,去一家一家亲戚朋友地求人。
陈舷怎么都缓不过来,于是捂着肚子躺进被子里,缩成一团,弓着后背,不断哆嗦。
等好不容易扛过去,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,手机突然响了。
他伸手过去,手发抖地把手机拿了过来。
宁城的归属号码。
他接起来,刚喂一声,就听见方真圆的哭声。
陈舷一怔,瞳孔一缩,猛地缩紧全身骨头。
“老陈,”方真圆哽咽着说,“你爸死了,陈舷。”
“……”
外头风声呼啸。
走廊外,病人们唉声叹气,气氛沉重。
挂了方真圆的电话,陈舷晃晃悠悠地下了床,来到病房窗户前,把窗户打开了。
冷风鱼贯而入。
他望着窗外萧条的冬天,攥紧窗框,沉默了很久很久。半晌,他呼了一口白气出来,低头,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了起来。
他把吊坠上的书页打开,底下是方谕的照片。
“哥?”
陈舷回过神来。
他眨眨眼,看见了方谕,和厨房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自己走到厨房来了。
方谕正把手往围裙上抹了几下,朝他匆匆走过来。见他眼神恢复清明,才松了口气出来。
“怎么了?”他走到他面前,“怎么拎着毯子过来了?鸡蛋刚蒸上,还要一会儿。”
陈舷愣愣地看着他,呆了半晌,又低头,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拽着原先披着的毯子。
陈舷脑子发白。
他又呆呆抬头,看着方谕。
发病了,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两个月前,他从医院逃跑回到宁城的那天。他愣望着方谕,陌生感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,恍惚地出了错觉。
就好像,这是十二年来,第一次重新见他。
陈舷丢掉毯子,脚步很快地颠颠走上前两步,踮脚,搂住他脖子。
陈舷整个人都压了上来,方谕猝不及防,往后退了两步,接住了他。
陈舷发抖地紧搂住他。
“哥?”方谕紧张地也搂紧他,“你发病了?”
陈舷在他肩上摇摇头,兀自发抖个不停。
方谕安抚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。
“没事,都结束了。”他说,“我带你去吃药,好不好?”
第78章 害怕
陈舷还是没吭声, 他一发病就脑袋空空,反应总是迟钝,或者没有反应。
方谕把他屁股一托, 单手抱起,朝着药柜走了过去。
这一下两脚离地,陈舷下意识地把他脖子搂得更紧。
方谕单手把他抱到药柜前, 熟练地把他的精神类药物找了出来。
单手一颗一颗地把药都抠出来, 他又抱着陈舷去了餐桌前,把他放到餐桌椅子上。
安置好他, 方谕就转身要去给他弄杯水来吃药。可刚迈出去半步,陈舷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袖子。
方谕不得不停住。
他回头:“怎么了?”
陈舷恍惚无神地盯着他:“我想你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想你了,”他说, “真的,我很想你。”
“我知道, ”方谕说,“我也想你。”
“你别走, ”陈舷另一只手也拽住他, 死盯着他, 又倔又固执,“你别走,你不能走。”
他一个劲儿地重复。
方谕呆立了会儿,叹了一声, 俯身下来,又把他托着屁股,抱了起来。
他像抱着小孩似的抱着陈舷,去厨房里接了杯水,回来后, 他把陈舷放下,将药和水都放进他手里。
“吃药吧,”他说,“我哪儿都不去,别怕。”
陈舷呆望了他会儿,才抬起手,合着水服下了药。
方谕站在他旁边。他紧盯着陈舷,盯了好半天,直到陈舷看起来清醒了,方谕才试探着叫了他一声:“哥?”
陈舷又发呆片刻,终于,朝他点点头,慢吞吞地说:“没事了。”
方谕松了口气。
陈舷捂着嘴咳嗽几声:“是不是……吓到你了?”
方谕摇摇头。
“你一直这样?你没有自己走过来的意识?”
“嗯。”
陈舷点了头,没有多说,只应下道,“一直这样。”
方谕没吭声,只是眼睛忽然又红了,好像又要哭。
“你会好的,”他抬头,看着陈舷,“你一定会好的,哥。”
陈舷沉默了瞬,突然鬼使神差地问:“如果好不了了呢?”
方谕一怔:“什么?”
方谕眼神碎裂。
陈舷张了张嘴,却再说不出什么来。
“没事,”他低下眼皮,摩挲着手里的杯子,“没事。”
“……”
方谕皱了皱眉,蹲下身来,盯了他很久。
陈舷始终没敢看他,只低着头摩挲杯子。但方谕的视线真是刺人,像两把刀似的直直刺着他。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,方谕张嘴欲说什么,可刚发出一声气音,灶台上的锅很煞风景地滴了一声,发出提醒音。
方谕顿了一顿,很不高兴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啧来,起身去看灶台。
陈舷慢吞吞地抬头。方谕背对着他,关掉了灶上的火,打开锅盖,关掉抽油烟机,把蒸笼上的碗拿了出来。